孙建军嘴上答应得挺好,可一听到渐渐传来的脚铐的拖拉声,就已经受不住了,双腿直发抖,眼睛含泪下意识地要站起来。陈纪衡轻轻一拉他,他瞅一眼身边的人,见陈纪衡沉定如恒,也只好再坐下去。
随着哗啦声越来越近,罗赫终于出现在二人面前。他也比以前瘦了好多,五官愈发深刻,浓重的眉下一双锐利凌厉的眼睛,见到孙建军和陈纪衡二人,目光柔和下来,慢慢坐到对面的椅子里,半晌潇洒一笑,道:“没想到最后见一面的,还是你们俩。”
“罗哥……”孙建军忍不住了,又不敢失态,只好用手掩住脸。
陈纪衡问道:“你还好吧。”
罗赫一撇嘴,无所谓地道:“还那样,能吃能睡。”陈纪衡掏出一根烟来,点上,递给罗赫。狱警在一旁看到,也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罗赫深深吸了一口,一点一点地吐出来。
陈纪衡没有孙建军那样脆弱,跟这样的硬汉子说话也用不着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问:“罗哥,你还有什么事儿不放心,我帮你办。”
罗赫仰头沉默一会,摇摇头,道:“不用了。”顿一顿又道,“若是方便,多多照顾照顾小桥。”
这句话提醒了孙建军,他忙道:“你想见你弟弟吗?我让纪衡帮你安排一下。”
罗赫一笑:“我这个样见什么见?不如不见。再说……”他的神色黯淡下来,“再说,只怕他也不想见我……”
孙建军大声道:“这叫什么话?你,你都这样了……亲弟弟还不来瞧瞧?我这就给他打电话!”说着拿出手机,不顾陈纪衡阻拦,噼里啪啦按下号码,那边却传来一个毫无感qíng的语音:“您拨的号码是空号,请……”
孙建军还以为自己打错了,看看屏幕显示,没错啊,正要再打,却听罗赫道:“别打了,没用。他人不在S城。”
“啊?”孙建军愕然,“那在哪里?”
罗赫把剩下的半截香烟掐灭在桌子上:“不知道,学校说是去支教了。”
“总得有个联系方式吧?”孙建军急得满身汗,几乎是嘶吼,“你出这么大事还想瞒着他?!赶紧让他回来,再不回来就见不到……”一句话未了声音哽住,再也说不下去。
罗赫摇摇头,不愿多说。
陈纪衡察言观色,见罗赫似有难言之隐,劝道:“罗哥,你们兄弟之间再有矛盾,他也不该这时候还不来见一面。这样,我和建军去找他,你放心,我们很快就会回来。”
罗赫苦涩一笑,道:“算了,我这个样子,也不愿意见他,不如就此分别,无牵无挂。”他挺直腰,正视陈纪衡和孙建军,“你们能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说白了无非生死而已,是人都有这么一天,大哥我只是早走一步。说不定在阎王爷那里走走后门,以后奈何桥上还能对你们多加照拂。”他哈哈一笑,冲着二人拱拱手,“就此别过,后会无期。”说完,示意狱警解开他的脚铐,转身走入铁栏门内,再不曾回头。
第71章
孙建军下定决心,一定要让罗桥回来看他哥一眼。他是典型的那种对朋友比对媳妇更用心的男人,只要是朋友的事,没说的,要钱要物,只要你张口,只要他能有。更何况罗赫那是从小和他一起长到大的铁哥们,更何况如今生死仅存一线,今天不知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孙建军对罗桥极为不满,再有矛盾再有冲突,那是你哥,而且眼见命不久长,什么不能放一放?所以一出监狱的大门,他二话不说直接坐到驾驶座上,对陈纪衡道:“你赶紧给罗桥他们学校去个电话,问问这瘪独子在哪支教呢,去他妈的,我还不信我找不到他?”
他一副理所当然的下命令的神气,倒让陈纪衡听得极为舒心。蹲过大狱的孙建军的确是改变了一些,但骨子里还是那个人。陈纪衡真怕他一蹶不振,唯唯诺诺,那可就糟糕了。
老师去贫困山区支教,这是一些学校的光荣传统,说白了是为老师的政治前途做准备。甚至有个别学校,明里是说派教师去支教,暗里给教师放个大假,也算是种特殊待遇。
只是看样子罗桥显然不是这两种其中之一,教务处主任接到陈纪衡电话时十分热心,也十分感慨:“小罗可是个好同志啊,自己主动要求去最艰苦的地方,是我们学校青年教师的好榜样啊。”
陈纪衡不愿意和他多废话,只道:“他家里有点急事,联系不上他,麻烦你给个电话地址之类的。”
“好好好,没问题。”主任给陈纪衡留个电话,陈纪衡打过去,还是个村子的公共电话,一个女的接的,地方口音极重,说话夹缠不清。啰嗦十分钟也没弄明白陈纪衡的意思,后来估计是村长正好路过,便转给村长了。
敢qíng那边就一部电话,在村委会办公室。估计村子也不大,去个大学生老师也挺稀奇。村长对罗桥印象极为深刻,连说记得记得,只是刚刚离开不久,去了更偏远的清源村。那里jiāo通很不便利,以前那位教师得了严重的风湿病,教不了了,致使几个孩子面临失学的危险。罗桥得知消息,索xing去了清源。那边没有电话,要去只能自己去。
陈纪衡把qíng况跟孙建军一说,孙建军一点不含糊:“那就去,开车去,挖地dòng我也得把那小子找出来。”陈纪衡道:“那咱们回家换身衣服,准备点东西,查好路线再动身。”
“哎呀这都什么时候了?”孙建军急得直嚷嚷,“那么费劲gān什么?你就先问他学校,大致位置在哪边,我一边开你一边打听,越快越好。”
陈纪衡也只好同意,想来不过是找个村子而已,不能有多大波折。
罗赫被押回去,号子里四五个人一起站起来,客客气气地道:“罗哥,您回来啦?见得怎么样?”
罗赫一笑:“还能怎么样?jiāo代点遗言呗。”
他说得云淡风轻,几人听得心中一悸,陪着讪讪而笑。罗赫是死刑犯,本来应该独自关押,但他提出要让几个人陪他解闷。陈纪衡上上下下都使了钱,再加上罗赫本人xing子豪慡,和狱警们相处还算融洽,他又不是惹事的人。再说死刑犯一般都有特殊照顾,怕他们闹事,所以上面一商量,派几个稳妥的犯人过来,一是满足罗赫的要求,二是负责监管罗赫,别让他有出格的举动。这几个人全是“模范犯人”,在监狱里接受改造态度很好,而且都是小偷小摸罪行轻快出狱的那种,不会为别人耽误自己唾手可得的自由。
看守所生活极为单调,准时起chuáng准时睡觉,上午安排改造思想的学习,下午有段时间放放风,只是罗赫得一直戴着脚镣手铐,行动不太方便。
几个人看出罗赫回来后qíng绪不大好,都不敢出声,缩在角落里。有个拿出自制的扑克牌,想要过去问问罗赫玩不玩,却被另一个悄悄拦住了,摇摇头。
罗赫不理会他们,自顾自仰躺在chuáng上。白天chuáng上不许躺下,必须保证被褥整齐,不过狱警们对死刑犯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也不会来跟他们那么较真。人们对快死的人,总是会宽容些的。
罗赫想着孙建军跟他说的话,要去找小桥。他心里明白,小桥不会来见他,只怕这辈子也不会原谅他这个哥哥。
罗赫闭着眼睛,似乎又看到了那晚发生的事qíng……
自从他上一次亲了罗桥一下之后,两个人之间那层薄薄的纸终于被捅破了,罗桥惊觉原来自己的哥哥,竟然对他有这样不可告人的心思。于是,罗赫以往的种种看上去不近人qíng的行为,一下子全有了合理的解释。
此后以往亲亲热热的兄弟竟然形同陌路,罗桥每天走上走得极早而晚上回来得很晚,尽量和罗赫不见面,即使见到了也只低头含含糊糊地打个招呼,然后便关紧房门。
罗赫一开始挺后悔,觉得不该那样亵渎了弟弟。可一见罗桥那副对自己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儿,一直压抑着的bào戾qíng绪又冒出头来。他本来就不是宽和的人,否则也不能从默默无闻的一个小人物,成为S城呼风唤雨的老大,其中所要经历的腥风血雨、波谲云诡,岂是罗桥这种从小生活在保护伞下、未谙世事的年轻人所能明白的?
罗赫骨子里天生就带有一种非我其谁的霸气,他想要的,无论是东西,还是人,就一定会得到,哪怕对方是自己的亲弟弟。
罗赫给罗桥时间适应,这种事qíng是得适应一段日子,任谁都得被吓得胆战心惊。对罗赫来说,这段时间不见得就比弟弟好过,yù望这个东西恶毒着呢,束缚着的时候尚且龇牙咧嘴蠢蠢yù动,更不用说如今事qíng都做开了,那就好比是脱了闸的猛虎,拉都拉不住。
罗赫尽量隐忍着、压抑着、控制着,他希望他和弟弟之间,能好好相处,再进一步,那只会更加亲密,而不是疏离。当然,他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结果这个限度,就在罗桥提出要搬走时终于冲破顶点,完全爆发出来。
事后回想,那天也怨罗赫喝醉了。他去赴宴,约一些朋友一起喝酒,再加上最近心qíng郁闷,喝得有点多。他是被司机搀回家的,一进家门,保姆忙接出来,瞧罗赫醉醺醺的样子,着实吃了一惊。在她印象里,罗先生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纵过了。她和司机一起扶着罗赫,嘴里念叨:“罗哥,我去弄点解酒的吧,你喝得太多了,小心伤身体。”
其实罗赫没太听清她说什么,只摆摆手,然后扶着楼梯往上走。他觉得自己喝得还不到量,走路不算飘,对面是谁还能看清楚。
至少他认得出来,站在楼口的那位明显是在等他的人,是自己的弟弟罗桥。
罗赫站住了,推开司机,酒意清醒了三分。他看看罗桥,再看看罗桥脚边的旅行箱,道:“你要gān什么?”
罗桥低着头:“我要搬出去住。”
罗赫脑子有点混沌,随口问道:“搬出去住gān什么?”
罗桥不说话,偏转脸,一副委屈而又愤懑的样子。
“那你要住哪儿?”罗赫又问。
罗桥咬咬嘴唇,道:“去同学家。”
罗赫嗤地一笑:“自己家不好好住,要去住同学家?小桥,你没事吧?在家里不好吗?”
“不好!”罗桥被哥哥漫不经心的随意调侃似的态度激怒了,高声叫道,“一点也不好!”
罗赫愣住了,好半晌才弄明白罗桥的话,不由皱紧眉头:“你说什么?哪儿不好?”
罗桥死死地瞪着哥哥,面颊被羞怒激得发红。
罗赫酒后的燥热一点一点冷却下来,他凝视着罗桥,冷静得好像滴酒未沾,他问:“你是要离开我?”
罗桥猛地扭过头,不去看自己的哥哥。
这个时候司机早就下去了,保姆还未曾上来,走廊里只有他们兄弟两个。罗赫一步一步接近罗桥,一句一句像散发着寒意的刀子:“就因为我亲你一下,你要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