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韵棠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说:“刚刚我还以为看到了你父亲。”
桑殿义略笑了笑说:“我长得那么像他吗?”
吴韵棠抬手拍了拍他的脸,露出一个虚弱的笑,“越来越像。”
桑殿义无奈说:“我是他儿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干爹你对我老爸还真是念念不忘。看来他一定对你很好。”
吴韵棠摇摇头,略笑着说:“他对我很好。”
吴韵棠躺在病榻上对着逝去多年的友人的儿子,突然想从头回想一遍和桑铎交往的过程——尽管他从本质上讲一直活在过去,可是有时候越是追忆越是忘了事情本来的面貌。那些往事等他死的时候就如同写在水上的字终被湮灭,不管当时多么地轰轰烈烈,时间会抹平一切,仿佛从未发生。
他有些心慌地努力地回想那一天的细节,相依为命的母亲的葬礼上,遗像、骨灰盒、祭台上的白菊花、黑色的西服、模糊地哀切着的大人的脸、一切都是黑白两色。桑铎那天却偏穿了件明艳黄底白花的衬衫,——那个年代流氓的流行装束——却意外地让人觉得合衬,他就像少年黑白默片世界里唯一的色彩,一出场就吸引了吴韵棠的注意。
桑铎是受吴韵棠父亲的委托前来吊唁,顺便接他回迪都的家里。吴韵棠对于那个传说中的父亲的家没有任何兴趣。父母是政治联姻,在他年幼时便离异,离婚的原因是另一个女人的介入。在丈夫亲口承认挚爱另有其人,并且他们之间早有私生子之后,母亲便带着尚在襁褓的儿子和仅存的自尊离家出走,隐居江南。
这些年吴韵棠从来没有听过那遥远父亲的只言片语,如果不是母亲临终的时候对他的殷殷嘱托让他千万不要回去迪都找父亲,他怕是真要认为自己是单细胞繁殖的结果,世界上也不曾有父亲那种存在。
可以说那个时候的吴韵棠本来对未来是无所谓打算的,很可能会按照母亲的遗愿,在那个南方小镇上守着外祖家留下的祖产安静地长大,工作,娶妻生子,岁月安好,安静地度过一生。
所以在桑铎直截了当地提出要带他回迪都生活的时候,吴韵棠迟疑了,他妈妈的照片还在灵堂里安详地微笑,他就要违背她的遗愿么?
桑铎却错把他的犹豫当做拒绝,葬礼一过竟然半哄骗半胁迫地把人强行带上车就这么走了。
被桑铎紧紧地揽着肩膀坐在略微颠簸的汽车里,身后是家乡越来越远,吴韵棠却没有一丁点的慌张,反而觉得身边这个陌生的男人很有趣。
桑铎嘿嘿笑了两声,还以为他害怕,安慰他说:“二少爷,你别怕,我真是奉了老爷子的命令来接你回去享福的。你说你这么个出身的人,窝在这乡下地方委屈了。”
吴韵棠眨眨眼睛说:“吴老爷子真的想让我回去?”
桑铎说:“那当然了,他是你亲爸,哪有亲爸不疼儿子的。你妈已经没了,你自己还这么小,不能一个人生活,就剩一个爸,他那里就是你的家了。”
吴韵棠想了想,又说:“那我家里除了一个爸还有谁?”
桑铎就给他说他还有一个哥哥,大他八岁,“这么看你们哥俩长的还真不怎么像。”他捏着桑铎的下巴左右看了看。
桑铎拍开他的手,有点嗔怪,“那当然,我像妈妈——”又想起来说,“还有呢?家里没有个后妈么?”
桑铎说:“你说夫人?去年死了,老爷子伤心够呛,身体也不大好了……”想起自己似乎多言,就此话锋一转,“你们家人口少,所以老爷子特别想让你回去团聚。”
“我是他儿子,所以他想让我回去,我理解 。”吴韵棠点点头,“那你为什么这么想让我去迪都呢?”
桑铎脸色一顿,随即嘿嘿笑了,大力紧了紧手臂,把这小少爷的脑袋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当然是因为我对二少爷你一见如故,特别想追随你做一番事业来。”
吴韵棠觉得身边的人体温很高,散发着他不熟悉的男子气概,这让他微微有点不自在,晃了晃肩膀想要摆脱这个禁锢的怀抱,结果桑铎以为他要挣扎跳车什么的,不肯放手,甜言蜜语地哄骗下去。
就这样,仅仅是出于对桑铎这个人的一点好感,吴韵棠就心甘情愿地放弃了故乡和一生平静生活的机会,跟着他来到迪都,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回南边的家乡,有些时候是忘记回,等到想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回不去了。
回到迪都市吴家本宅,吴韵棠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生父,然而,这个满脸病容的老头子并不使他感到亲切。他从小生在隽秀的江南水乡,耳濡目染只对美丽的事物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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