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嘿嘿一笑,两百块我也不能让你掏啊,对了,你猜谁回来了?我说林检你没事拿我逗什么乐子?谁回来了?
杭志永回来了。他说。
我一愣,说他那不叫回来了,得叫出来了。林寒川说出来了多难听,对了,晚上在燕园吃饭,替他接风。我问还有谁,他说还有毕柯,咱们502终于能凑一起吃顿饭了。我犹豫了一会,沉声答道,对不起啊老林,我晚上有点事,可能去不了。
林寒川当场翻脸,撂了狠话:贾臣,你说你怂不怂?今晚你必须得来,不管有什么事,我他妈替你顶着!
上大学的时候,杭志永是个标准的美男,性格脾气都没得说,他这人很务实,不像老毕那样豪情壮志,也不像林寒川那样虚伪投机,每年的奖学金名单上都稳稳地能看见他的名字。他这人说话轻声轻气的,特别记得大一的时候他参加辩论赛,无论对方辩手如何咄咄逼人气势汹涌,他永远都是不紧不慢,似乎从来不会收到外界的影响,最后赢得满堂喝彩,他还是那样,站起来,鞠个躬,速度都跟平时没有任何变化。
这人是个典型的学术派,真才实学的程度可能还要远超老毕,而且为人低调,从不争名夺利,毕业之后他顺利考上研究生,过几年又念上博士,对于他的事情,我也都是听人偶尔提起,直到03年,悄无声息的杭博士,干了件大事。
那一年有个刚毕业不到两年的大学生在广州某公司供职,某天晚上他出门去网吧上网,后来因为没有携带暂住证而被警察强制送往当地“三无”人员收容遣送中转站,次日经中转站出手,又被送往一家收容救助站。
然而就在那里,大学生被工作人员以及其他收容人员活活殴打致死。
而大学生来到祖国美丽的羊城,才不到20天。
同年五月,三位法学博士联名向全国人大提交建议书,申请对收容遣送制度启动违宪审查,同年六月,总理签署国务院令,彻底废除从1982年开始,实行了二十一年的《城市流浪乞讨人员收容遣送办法》。
这个事件轰动一时,被戏称为“三博士公车上书”,而杭志永,就是其中的一位。
现在大多数人可能对这项不合理的制度并没有太深刻的印象,但是在它被废除之前,曾经酿下无数惨剧。这是一项完全违背法治精神的制度,而收容站本身,就是一个黑暗的发祥地。只要你在异乡,并且没有携带暂住证,你都有可能被投入收容站,你的下场一般有以下几种:一,被打死,二,被失踪,三,被卖淫。
这项制度存在了二十一年,期间被报道过的死亡案例不计其数,但大多是民工,个体户,直到一个大学生的离奇死亡才得以终止,不得不说非常讽刺,然而如果不是以杭志永为代表的社会良心发挥着作用,它很有可能会继续下去。
如果你学过法律,那么你一定会读到这个事件,因为它是共和国法制史上的一个里程碑。然而以一条生命来终结一个不合理的制度本身并不容易,它需要社会的良知站出来,代表民意,挑战公权力。
这是一种高度,但是站上去之后,难免摔得很惨。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杭志永都致力于帮助弱势群体,提供各种法律援助,他不同于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他从不喊口号,却每天默默地奔走忙碌,他以一个专业化的身份,静静地做着这样的公益事业。
直到他的律所被以税务原因查封,而他本人也被扣押。一切似乎都在黑暗中,显得明朗。
我也曾有过一颗维护法制之心,像你们所有尚有良知、一腔热血的善良人一样,我愤怒过,悲哀过,可是到头来为什么我沉默?是因为我知道呐喊的下场。
这个社会的每个齿轮都彼此咬合,司法界更是如此,改变,没有那么容易。
所以我选择沉默,起初我给自己定的标准是,即使不行善,也一定不作恶,然而在这个染缸里泡得久了,标准渐渐降低为:主观上不作恶。
我从内心里,还是很欣赏杭志永的,而且不可否认,对于他这样一个人,我心底还深藏着一份嫉恨,因为我知道,自己这辈子必定不如他,而我们中的大多数,也将永远不如他。
杭志永被扣押之后,一直没有得到明确的说法,民间多有呼声,但始终缺乏有力度的声音为他呐喊。我也曾有心,想为他奔走,然而这个念头只飘过不到两秒,我知道自己是害怕惹事上身,丢了饭碗。
我们从来不谈论他,因为没有人愿意向彼此亮出这一面明镜,照出自己的丑恶与肮脏。
“说话!”林寒川像吃了火药。
我终于回过神来,手机还捏在手里,一手心的汗。“我真有事。”我很坚决,“替我向志永问好。”
52书库推荐浏览: 墙头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