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有外人进屋,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开口道:“你是谁?”
莫青荷不大自在,这姑娘的声音太细而太柔了,好似龙井新抽的嫩芽生长着的软白绒毛,没有一丝沈家人张扬的做派,他走过去,掏出一块白手绢递给她擦眼泪,提起桌上的一只梨皮方壶,摸了摸壶身,感觉水还热着,就斟了一杯送进姑娘手里。
伺候人他很有一套,这段时间也被沈培楠磨得耐性越来越好,见那姑娘还低头饮泣,便站在一边静静等待,一直等她平静下来,才微笑道:“我是跟着沈三爷的。”他瞥了一眼桌上的书籍,有一本手抄诗稿装订朴素,署着“清古斋主人:陆婉怡”一行小字,想到刚才她与沈疏竹争执的情景,心里有些疑惑,就轻轻问道:“我该叫您沈二太太,还是陆小姐?”
这句话不知怎的触动了陆婉怡,她闭目抽噎了一会儿,两只手交叠放在腹前,浅浅鞠了一躬:“……叫我陆小姐吧。”
莫青荷点了点头。
这句话说完就冷了场。
他其实很尴尬,这位小姐太文静了,简直是古典小说里走出来的江南才女,既不像北京大学那些活泼大方的女大学生,又不像阔人家抽大烟的寂寞姨太太或约了姐妹兄弟一起来听戏的大家小姐,莫青荷的性格偏于率真,很少接触这样婉约的人物,何况她正默默的啜泣,一时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陆婉仪抬头望着窗纸上的竹影,眼中汪着泪,因而浮现出一种幻梦般的哀伤,她的声音也像在做梦:“沈家只有那位飘萍小姐的人品可以结交,我为什么要上赶着做什么沈二太太?”
莫青荷更不知道说些什么了,斟酌了一会儿,小心道:“沈二少爷很有才学,听说也非常浪漫多情……”
“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家,有没有才学,又有什么用?”陆婉仪一只手撑着桌案,一闭眼睛,两颊滚下两行泪,她在忧伤中挣扎,“多情?要不是当初我轻信了他诗中的情感,自以为遇上知己,要不然怎会落到现在的境地?”
她沉吟了一会儿,轻轻念着:“欲将心事付瑶筝,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莫青荷张大了嘴,无可奈何的回头望着从门口投射进房间的阳光,盼望沈培楠快些回来,他想,他是注定与诗人没有缘分的,还是土匪比较讨人喜欢。
他默默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一口接一口的啜饮,沈培楠和沈疏竹不知去了哪里,半天都没有动静。
陆婉仪喟然一声,颓然的坐了下来,两人静默的太久,让莫青荷都不好意思了,便笑道:“我不是沈家人,陆小姐要是有憋在心中难受的事,不方便对二少爷说的,可以对我讲一讲,从前沈三爷也不爱说话,时间长了,什么废话都要跟我念叨,心情好了不少,可见有一位听众的重要性。”
陆婉仪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一边流泪,一边真的开了口。
大约是在山中清寂的太久,她远比莫青荷想象的要健谈,她谈起她守旧的家庭,爷爷是一名前清遗老,父母早在许多年为她订了婚,临嫁人却知道未婚夫是一名大烟鬼,她在郁郁之中写文章遣怀,经报社的朋友引荐认识了沈疏竹,他刚与结发妻子离异,两人一见如故,互诉衷肠,甚至用笔名在书刊杂志上公开示爱。
及至谈婚论嫁,沈疏竹用一箱云南烟土收买了那大烟鬼,对方早穷到一块烟膏都买不起了,欢天喜地的答应退婚,大烟鬼的父母却宁死不放弃这一门好亲事,指责沈疏竹勾引良家女子,天天堵在沈家门口要讨说法,闹到满城风雨,陆婉仪的父母认为女儿败坏家风,放出的口风说如果陆婉仪执意嫁入沈家,就要与她断绝关系;而沈老太太那边,一开始就对这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犹犹豫豫,见陆婉仪的亲戚们闹腾的厉害,就一份好感也没了。
沈疏竹是个风花雪月的多情种子,根本不愿应付这样一个烂摊子,心里一烦索性也甩手不管。被逼无奈,陆婉仪在孤山寻了一处小院,过起了远离红尘的生活。
她细数着与沈疏竹恋爱的种种甜蜜与痛苦,起身打开窗户,目光空空茫茫的望着远处起伏的青山,轻声道:“我是绝不会妥协的,更不会为了他与父母断绝关系,去讨好他的父母兄弟,一个女子,为爱情坏了名声已经罪大恶极,再抛弃自尊受男人施舍,岂不是连活着都不配了?”
莫青荷认为自己不属于她说的品格高尚的一类人,觉得时间分外难熬,还不如回家打牌跳舞,无意识的朝窗外望了望,又给两人的茶杯斟满了水,等着沈培楠回来接他。
窗外又响起一阵呜呜咽咽的茶歌,一队衣衫褴褛的农人走了过去,莫青荷问道:“他们在唱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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