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一多就免不了要唱戏,莫青荷的朋友都是北平城的红角儿,各有各的戏迷和班子,平时难得聚到一起,这一下子来了个全。爱听戏的名士们心痒难耐,一个传一个来凑雅集,周公馆的后院阔朗,雨打海棠,弦索相合,名伶妙音,堪称一道乱世热闹景儿。
后院由杭云央主持着正唱一出西厢,缺个张生,偏偏在场的角儿里面没有唱扇子生的,莫青荷在客厅打牌,杭云央穿着一身白西装,一手夹着一根极细的烟卷,另一手端着一只香槟杯,摇头摆尾的走过来,靠着莫青荷的椅背,笑道:“师哥,今儿柳初是又不来了?”
莫青荷忙着摸牌,抬了抬头:“差的人刚走大半个钟头,再等等,说不准一会儿就到了。”
话音刚落,一名听差举着伞,从前院一路小跑进来,湿透的裤管卷到膝盖,他在门厅站了一会儿,使劲甩了甩伞尖儿的水珠子,走到客厅,对莫青荷欠了欠身:“少爷,莫老板说晚上在云间戏园有场戏,就不过来了。”
莫青荷还没说话,杭云央听完,仰脖一口将香槟喝下一半,轻哼道:“呦,柳初师哥这是什么意思?天天请,天天不来,是真就忙成这样,还是嫌咱们这里侯门酒臭,不屑来相就了?”说完斜着眼望着莫青荷,青荷不理他,自顾自盯着牌,将一张九筒从刚垒的长城上划过去,挑了个位置啪的一放,道:“别乱说,柳初不是那样的人。”
杭云央绕到他跟前:“不是那样的人是哪样的人?师哥你老替他说好话,你不知道,前天我和宗义去听戏,在戏园子门口碰上他,本想说两句话,结果他看见我转头就走,好让人没面子。”
他抱怨个不停,两道秀眉蹙成个小疙瘩,夹着烟卷的手搭着莫青荷的肩膀,不依不饶道:“师哥你说他是不是死脑筋?”
莫青荷被他缠的没办法,在他脸上捏了一把,笑道:“你这张嘴,怪不得陈先生怕了你。”
云央还要说话,莫青荷叹了口气,起身把他按在座椅上:“你替我打,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我亲自去请一趟柳初。”
他说完就往外走,杭云央站起来要送他,莫青荷转身接过他手中的香槟杯,把剩的半杯酒一饮而尽,做了个留步的手势,对听差喊道:“准备车子,去云间戏园。”
听差正靠在门厅,瞧着滴滴答答的细雨打瞌睡,闻言急忙送来一条披风给莫青荷系上,又撑起伞,一路送他出了门。
北平的秋天,一下雨就给人以凄凉之感,路人被风吹得缩着脖子,马路两旁的银杏树仿佛在一夕之间黄透了,一阵风吹过,树叶哗啦哗啦的往下掉。
莫青荷坐在汽车后座,把车窗开了一道缝,额头抵着窗玻璃发呆,汽车夫听见呼呼的风声,回头笑道:“少爷,你关一关窗,当心雨水冷着你。”
莫青荷没搭腔,紧了紧身上的披风,那外面的雨像要印证司机的话似的,被秋风卷着,一股股往车里飘,把他的肩膀浇湿了一大片,冷冰冰凉津津的。
他想,他迟早要面对柳初的,尽管他一直试图回避,希望借着家里人多热闹,让柳初来凑一凑牌局,自然而然的化解两人之间的尴尬,但他知道柳初不肯,柳初从小替他打架,护他爱他,一口干粮要分他一半,这份情意,用社交场上的手法去糊弄,是作践了他,也对不住两小无猜的那份心。
现在沈培楠不在家,是最好、可能也是唯一的时机。
云间戏园离前门不远,建于清末光绪年间,距今已经有三四十年的历史了,莫青荷十七八岁时和莫柳初搭档,曾经当过这里的台柱子,后来因为戏园太旧太窄,根本容纳不了越来越多的戏迷,他俩就改了地方,去了全北平城最大的百花大舞台,这座戏园子,少了两位名角儿的支持,也就慢慢冷清了。
谁料到,莫柳初养好脚伤后,哪儿都不去,偏偏选了这一家来公演。
汽车离戏园还有一段距离,莫青荷叫住司机,把车子停在一条小巷子里,也不叫人跟随,自己撑着雨伞,从街边没过脚背的雨水里淌过去,在戏园门口停了下来。
日头明显短了,刚过点钟,天已经有了要黑的征兆,半昏半明,像一张渐渐被被抽干血的脸。戏园门口是一条马路,路人三三两两的踱步过去,有的朝里瞥一眼,面无表情的又走了,也有的一脸不耐烦,咒骂着阴沉的天气,莫青荷怕被人认出来,背过身假装去看一张淋透了的大海报,脚下犹犹豫豫,盘算着等见了柳初,该如何开口。
背后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几句京腔的调侃飘在莫青荷耳朵里。
“不是我说,莫老板这一阵子的戏是真不行,说不出哪儿不好,可往那一站,就觉得缺了点儿精气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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