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竹篱围绕的后院笼罩着清晨的蓝烟,远处的山谷升起乳白的薄雾,莫青荷裹着一条薄毯,坐在古刹后花园的石阶上,倚着掉了漆的立柱发呆。
他已经许久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经过方才一番紧张,休息又成了奢望,然而令他最为苦恼的却是沈家人对他的态度,从沈飘萍的表现来看,他刚刚取得的一点好感又再度破灭了,而在这个节骨眼上,想要冲破封锁,必须获得大家的配合。原野的情绪也不好,不声不响地坐在离莫青荷不远的地方,把小腿的绑带松了又缠,缠了又松,从背囊里翻找出一盒枪油,用布蘸着一遍遍擦枪。
古刹的清晨寒冷而寂静,两人的脸沐浴着淡蓝的天光,被照得如同石雕一般,莫青荷的后脑勺倚着冰冷的石柱,微微仰着脸,轻而长的叹了一口气。
这是他下定决心来到杭州以后,第一次对未来感到无助和疲倦,他甚至开始怀疑,当初答应老谢是一个错误,沈家的每一个人都有着强大而固执的是非观,根本无法凭借一两天的接触,就能心甘情愿的配合工作。
鬼使神差的,他从胸口拽出那枚钻石戒指,轻轻的把它在手心里攥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他忽然想起从前,还是一名被养在家里的名伶时,每当他露出这副心事重重的表情,总会引起沈培楠的嘲笑,如今他多希望有人站在面前,大声嘲笑他此刻的迷茫和忧虑,告诉他没有什么可担心的,然而古刹的数百口难民全都指望着他。
他把戒指放回衣服里,看了一眼原野,原野没心思理会他,他正出神地盯着自己的手背,几道指甲划出的血痕结了痂,是在他们遭遇日军时被沈飘萍抓出来的,有深有浅,有些骇人。
“喂。”莫青荷捡起手边的一块石头,随手抛向原野。
原野把手收回来,欲盖弥彰的低头擦枪。
莫青荷注意到他表情的不自然,心里动了一动,折了一根枯草叼在嘴里,随口道:“让我猜一猜,你在想一位小姐。”
他一挑眉毛:“是一位大资本家的千金小姐。”
原野沉默着,用力攥着抹布,执意要把那枪身上的黑漆都擦掉似的,半晌抬了抬头,瓮声瓮气的回答:“她和别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莫青荷饶有兴趣的盯着原野,那是个典型的西北男人,身材高大,不修边幅,因为太过沉默而显得古板阴沉,实际却是个耿直忠心的好小伙子,他曾经在国民党特务的围追堵截之下将一位密码专家从苏联护送回延安,在根据地引为传奇,然而当被问起个人问题,这位身经百战的小伙子像所有二十多岁、尚未成家的农村青年一样,突然红了脸,变得腼腆而木讷。
“心好,泼辣,胆子大。”原野闷声答道,“没有那些臭毛病,长得也不错。”
莫青荷苦笑着凑到原野身边,像对待落难兄弟,拍拍他的肩膀,原野的心事被看穿,不自在的往一边挪了挪,低声道:“我知道,人家看不上咱。”
他俩说着话,寺院的后门被两名小沙弥推开了,和尚们做完早课,鱼贯进到后院劈柴担水,扫除落在青石砖地面的枯草,莫青荷与原野坐在门槛旁边,分别往后一退,柴门又一次被推开,踏出一只镶着碎钻的紫绒高跟鞋。
沈飘萍已经洗漱完毕,换了一条绣白茉莉花的天青色旗袍,亲自端着一只木盆,将盆里的水往院子里哗啦一倾,低头看见在门边坐着的两名灰头土脸的青年人,面容像蒙了寒霜,将木盆放在地上,一手扳着一扇门,咣当一声关上了。
莫青荷与原野面面相觑,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
接下来的一整天,为了避免跟沈家的几位公子小姐发生冲突,莫青荷一直都没再进大殿,他让和尚在柴房准备了简陋的铺盖,干脆睡进了柴火堆,还不到半天就被跳蚤咬了满身红包。原野带人四处巡视,每隔一两个钟头,就派人回来报一趟平安。
杭州城的炮火已经平息,城防队放弃了最后的抵抗,市政府挂起了日本膏药旗,汉奸组建了新的临时政府,地痞流氓忽然鸡犬升天,一个个换上西装,头发抿得锃亮,拎着油漆桶往被炮弹轰塌的断墙粉刷标语,出入杭州城的路都由伪军戒严,就连摆摊卖菜的百姓,进城出城都要受到严格的审查。
日军主力跟随国军撤退的脚步,沿长江西进,继续侵吞华夏腹地。
与此同时,古刹弥漫着另一种平静,弥漫数日的恐慌情绪随着枪炮声的静默而逐渐缓解,避难的百姓结成了同伴,裹在被子里吃饭谈天,一位农人感激沈家的救助,把一篓肥嫩的螃蟹送给了沈老太太,佣人在伙房烧水煮蟹,小娃儿们被香味吸引,一个个探头探脑的直流口水,莫青荷饿得肚子咕咕叫,从草窝中爬起来,先捏死两只乱窜的跳蚤,睡眼惺忪的啃一只冰冷坚硬的玉米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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