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四下一望,锐利的目光略过陆婉仪的尸身,低声念了句佛号,立刻有佣人上前用白布盖住陆婉仪的面部,老太太又转向莫青荷,沉声道:“听老四说了,昨晚是你不肯救陆家姑娘?”
莫青荷嘴里含着血和沙子,不敢往外吐,一口咽了下去,点头道:“是。”
老人略一沉吟:“你知道这丫头是谁?”
“见过一面,去年秋天跟沈哥一起……”他知道犯了沈太太的忌讳,声音低了下去,“并不是不想救她,实在没有办法,我们跟日本人数量悬殊,一旦交火,没有一分胜算……”
他的话还没说完,沈太太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上前。
莫青荷不解其意,往前挪了两步,沈太太并不满意,一直招手让他坐到自己腿边,才点头应允,她审视着莫青荷浮肿的脸,掏出一块清洁的白绫手绢,细细擦拭他嘴角的血丝和脸上的尘土,手法轻而细致,像一位慈祥的母亲,她的眼神也格外柔和,用手抬着莫青荷的下巴,打量他的样貌,半晌柔声道:“长得精神,戏唱得也好,有胆识有决断,配的上我家老三。”
莫青荷一下子仰起脸,怔怔地望着老太太,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话,只见沈老太太并无一分说反话的意思,很疼惜的抚摸他的鬓角,老人凉而松弛的手划过他火辣辣的面孔,他听见沈老太太用哄婴孩的语气对他说话:“老三不在,没人护着你,好孩子,在我们家受委屈了。”
那一方白绫帕子透出淡淡的中药气息,从鼻尖吸入肺腑,莫青荷偎在沈太太身边,只觉得周遭全是让人安心的药气和棉布香,他听到一句委屈,胸中一阵汹涌的酸苦,像被灌满了咸涩的海水,他是受了委屈,这委屈没处说,也不能说,只能不声不响的一个人扛着,快要压断了脊梁。
老人的手放在他的后脑勺,轻轻揉着磕破了的地方,时不时低头吹一口气,莫青荷脑子里的弦一下子断了,他把脸埋进老人膝头,恨不得嚎啕大哭一场,但他只是紧紧抓着沈太太毛呢外罩的下摆,像获得了终身的倚靠,胡乱向他幻想中的亲人诉求:“阿娘,阿娘,我想他,我真的想他。”
缀在胸口的戒指硌得他骨头疼,他知道,眼前的老人和他真正的娘并不是同一个,他的娘早成了一撮细细的灰,在一个暴雨倾盆的天气,被潦草地埋在北平西郊的坟地里,眼前的人跟他并无瓜葛,但他就是控制不住,他太需要一点感情的支援。
沈飘萍在沈太太身后站着,看见莫青荷的狼狈,偏过头,用小指指腹轻轻揩去眼角的一点水光。
沈太太并没有纠正莫青荷的错误,她深深俯着身子,怀抱接纳了他,掌心摸着他的脑袋,低声重复道:“阿娘知道你心里念着老三,阿娘也想他,好孩子,孩子受委屈了。”
沈疏竹跪在一旁,终于按捺不住,用膝盖往前挪了两步,控诉道:“妈,婉仪尸骨未寒,你怎么能向着这几个共匪……”
“孽子!”沈老太太抬起身子,一瞬间恢复了怒意凛然的神色,一手放在莫青荷的后脑勺,另一手紧抓着龙头拐杖,皱纹纵横的脸猛然绷紧了,厉声道:“三十多的男人,一天到晚只会做些酸诗,保护不了老婆家人,过两天苦日子就想着投敌卖国,沈家家门不幸才出了你这个败类!”
“从今往后,谁再跟我的小莫儿过不去,休怪老太婆不客气!”她撑着椅子扶手,颤巍巍的站起来,向四周环视一圈,大声说道:“大家在一起逃难,就都是一家人,我们带了好厨子,今晚请大家喝酒,一是谢这几个孩子的救命之恩,二是庆贺老太婆花甲年纪,再添一个好儿子!”
莫青荷已然呆若木鸡,沈老太太嗔怪着瞪了他一眼,示意他起来,然后将拐杖抛给沈疏竹,一手扶着莫青荷,一手挽着沈飘萍,再不理会看热闹的众人,目不斜视的沿着山路往回走,利落的吩咐道:“走,回家。”
第80章
夜幕又一次笼罩了寂静的山岗,当夜,莲花峰东麓的山中古刹,迎来了一场奇特的晚宴。
寺庙伙房架起大锅,添满木柴的灶堂被耀的通明透亮,在沈家干了多年的老厨子亲自操刀,用好不容易得来的豆腐做一道素鸭子,一面念念叨叨的挥着汤勺,一面四下巡视,指挥庙里的两名小沙弥添水加柴,胖胖的身形像个转轴子,在伙房方寸之地转来转去。
应寺僧的要求,除了孩子和怀孕的女人,其余难民一律吃斋饭,其实也无须强求,逃难期间物资匮乏,几口袋粮食,再加寺院储存的豆子和白菜,熬成糊糊涂涂的一大锅,一人分一大勺,就是难得的美味,至于救济堂的孩子们,则每人分到了一块夹着肉罐头的硬面包,青菜豆腐煮出的汤水里额外洒了一把鲜红的小河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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