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身体并不曾受累,是你的灵魂说它太累了。你躲在这里,一直到死,它也不会得到安宁。”
从眼角的余光里,他看见莫柳初的身体震了一震。
莫青荷不屈不挠,轻声道:“柳初,跟我走吧,我带你赎罪。”
莫柳初久久地站立着,没有回应,也没有解释。莫青荷等了很久,终于失去了耐心,他向师兄浅浅地鞠了一躬,转身要告辞,刚刚跨出门槛,只听背后传来一声缓慢悠长的叹息,是从肺腑吐纳出的一口气,百转千回、百废待兴,千难万难地说出了口,卸下千斤的担子。
“……你想让师兄做什么?”
莫柳初两手往口袋里一抄,唇边泛起顽皮的笑意:“明天,明天早上四点,来戏班子找我。”
“我要你把丢了的戏,一场场拿起来。”
莫柳初如约而至,穿着一身简朴的旧西装,他的身材过于瘦削,神情过分阴郁,仿佛在阴暗之地待了太久,许多年不曾展露过笑容。孩子们围着莫青荷,听他讲完戏,笑笑闹闹地散开各自练功,莫柳初在角落里独自低头坐着,整整一晌午,既不参与也不说话。
大约是他生人勿近的神色吓到了孩子们,也引发了孩子们强烈的好奇心,到了吃点心的时候,南洋来的姆妈挨个儿分发牛奶和蛋糕,大家聚在一起,一边大口啜饮新鲜的热牛奶,一边悄悄议论这位不速之客。
“他是谁?也是来跟师父学戏的吗?”
“他是一位大人了,以后要和我们一起念书吗?”
阿忆依稀记得莫柳初的脸,高声道:“我认识他,他是舅舅的朋友,我记得他病得很严重,好像快要死了。”
“别乱说。”莫青荷笑着打断他:“这是新来的师父,往后跟我一起教你们唱戏。”
阿忆在孩子们中俨然是半个小先生,不服不忿地翻了个白眼,突然单手撑地,一连串干脆利落的后空翻,咚的一声稳稳当当落到莫柳初跟前,得意地斜睨着他:“你能教我们?你会吗?”
莫柳初满脸讶异,再一抬头,突然发现满屋的孩子都在看他,莫青荷盘腿坐在中央,活像是花果山里的孙猴子,被满山小猢狲们包围着,两手捧着一只牛奶杯,嘴唇边汪了一圈白沫,笑意盈盈地打量着他:“柳初,来一段吧,让他们听听。”
孩子们天真的目光让莫柳初既尴尬又新奇,他是污泥里的人,东躲西藏了许多年,此刻在孩子们坦荡荡的注视里如坐针毡,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求助似的将脸转向莫青荷,可莫青荷只是坐在原地,眼神狡黠,满脸期待。
“柳初,我带你赎罪。”
师弟的话在耳边萦绕,仿佛是空谷回荡着的山寺钟声,莫柳初强自镇定了精神,俯身掸了掸膝盖上的灰,凝神、运气、吐纳,一串清亮的念白从喉咙滚过。
他以为自己都忘了,可那戏词重复了千百遍,早已刻入骨髓成了本能,他唱他的小生戏,一抬头就看见了莫青荷眼里薄薄的水壳,他伸手抚摸自己的脸,早已是一片潮湿,眼泪冰凉,心却是滚烫。
孩子们都不说话了,一个个静静地望着他出神,等他唱完最后一个字,莫青荷皱着眉,扼腕道:“师兄,不是我说你,你这戏,真该练练了。”
从那之后,两人真就重新结了搭子,一天到晚腻在这临时的“中国学校”里,上午教戏,下午监督孩子们的文化课,晚上偶尔还要哄着年纪最小的孩子入睡。他们排旧戏,也写新戏,身处异国的寂寞和文化环境的差异极大的激发了沈家二爷沈疏竹的创作灵感,成了莫青荷的御用“笔杆子”,他将鲜明的时代特色融入中国传统戏剧,并且在表现方式上稍加改动,使之更容易被西方观众所接受。
莫青荷熬夜一个字一个字地修改他刚刚完成的本子,完了再跟莫柳初加班加点地排戏,家里派来接他的汽车等在学校门口,司机熄火打起了瞌睡,一直等到天黑透了,莫青荷还不出来。
沈培楠快被气歪了鼻子,满脸阴沉,翘着二郎腿坐在客厅里等他,千等万等才盼来了送莫青荷的汽车。莫青荷打开车门子,一阵旋风似的走进门厅,将大衣往沈培楠身上一扔,说了句你先睡、我还有事就踩着木楼梯咚咚咚地往二楼跑,沈培楠跟在后面追他,冷不丁踩住了大衣的一角,绊了个踉跄,忍无可忍地吼道:“莫少轩!你不看看现在几点了……你给我心里有点数!”
莫青荷停下步子,站在楼梯上,一回头跟杀到跟前的沈培楠撞了满怀,他早就不怕他了,一双清水似的眼睛里燃烧着欢快的小火苗。
“这就生气了?”他调笑地拍了拍沈培楠的脸,“沈哥,不是我说你,你这人,带兵打仗可以,谈恋爱嘛,气量忒小。”
52书库推荐浏览: 君子在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