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赤裸裸的挑衅,不仅是对沈培楠,更是视在座所有国军将领为无物,每个人都感到被侮辱了,一个个怒气冲冲,苦于不是战场,不能痛快来个了断。
然而这名中佐的悠闲自有他的原因,他身后站着虎视眈眈的日本帝国,沈培楠攥着酒杯,杯中残余的清酒随着他手的颤抖微微摇晃,就在他要拍案而起时,邻座的军官低低喊了一句培楠,用力拽住了他。
沈培楠的性情是一头乖戾的豹,然而最凶悍的豹也斗不过毒蛇,他闭目压抑怒火,好一阵子才平复下来,沉声道:“是我平时太宠着他,让他养成了个急躁脾气。”
川田完全占了上风,更摆出一副彬彬有礼的做派,语气却暗含威胁 :“我听闻贵国的男伶都出身于相公堂子,先学会陪酒伺候人才能学戏,如此看来,这位沈夫人还没有出师。”
“沈将军不要想的太多,我们只想让您摆明态度,戏唱完了,我可以向藤原中将交差,您也可以向汪主席交差,而两国百姓也一定会为和平而感到庆幸,现在就连你们的蒋委员长都期待和平,沈将军也一定不希望藤原中将难堪吧?”
沈培楠终于听不下去了,猛地站起来,餐桌被他用力一推,杯盘叮咣作响,他手里依旧攥着那只酒杯,越来越用力,最终啪的一声,竟把高脚玻璃杯生生捏碎了,玻璃碴混合酒液扎进掌心,满手鲜红。
大家全乱了阵脚,几名与沈培楠交好,熟知他性情的军官赶忙上前拉他,怕他做出过激的事,给了日本人近一步勒索的借口,沈培楠甩开众人,居高临下怒视川田中佐,冲他张开手掌,一枚枚把嵌入手心的玻璃片拔了出来,扔在盘子里。
末了狠狠用餐巾擦干净手中的鲜血,将揉成一团的白布往地上一掷,冷冷道:“我去找他。”
他一脚踢开挡路的椅子,跟着出了门。
后院冷清空旷,下人都被打发去席上当班了,莫青荷一个人站在园子里,怔怔的盯着天空发呆。
正是一个碧空如洗的大晴天,隐约能听见鸽子铃的声响,刚过正午,天气炎热,毒辣的阳光透过一株海棠树的枝桠投射下来,日影斑驳,耀的人想要流泪。
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北平的盛夏一成不变,莫青荷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代,学戏的大院子里也长着许多海棠,记不得它们的根在哪,树干在哪,空落落一屏枝子斜伸出来,下雨时它们承着雨水,艳阳天承接阳光,就像百姓,只要一线根须还能扎在土里,就能老老实实,一声不吭的活下去。
年少的莫青荷背腻了戏词,敞怀穿一件破棉袄,站在树下仰着头看,只觉得花比人鲜亮,人像房子,像院子,像砖头,像廊柱,像坟墓,就是不像人。
戏子是戏子,不是人。百姓是百姓,也不是人,就连地位如同沈培楠等将领,依旧不能反抗,不能自由,这样的时代,人凭什么还能被称之为人,国凭什么还能被称之为国?
莫青荷闭上眼睛,只觉得全身被烘的发烫,汗水像针刺激着他的后背,先是一阵阵的热,接着是刺骨的寒,连牙齿都发起抖来。
身后传来一串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在背后停住了,一双手按住莫青荷的肩膀,推搡着他往前走,青荷偏了偏脑袋,正撞上沈培楠阴沉的目光。
他的力气奇大,这一下子把莫青荷推了个踉跄,趁他还没有站稳,沈培楠把胳膊伸进青荷腋下,几乎半架着他穿过石板路,绕过一道抄手游廊,在一条被树木环绕的青石长凳前停下来,双手用力一按,莫青荷便一屁股坐在冰凉的长凳上。
沈培楠的脸上蒙着愠怒,双手抱臂,俯视莫青荷:“这么跑出来,是要当众打我的脸么?”
莫青荷倔强的仰起脸:“我不唱,你就算逼死我,我也不给日本人唱。”
“你骗我,你收他们的钱,让他们扶植你升职,你这一个多礼拜都躲着我,就是在联系日本人!”
沈培楠低低的骂了句驴脾气,陪他坐下来,擦燃火柴点了根烟卷,吸了一口,长长吐了口气,道:“那混账东西看上你了,你这一次不唱,总还有下一次,他有的是狠办法,到时候别说我管你叫夫人,就算叫老母都保不住你。”
莫青荷戏园子出身,甚至还不如川田口中的相公堂子,从小认识的不是耍把戏的就是卖艺的,十二三岁初懂人事,同门师兄弟之间关起门亲亲摸摸,若不是莫柳初护着他,连初夜都留不到金主手里,更别说往后稍有了名气,被人争着抢着的捧,金主的门槛越来越高,他仍是卖,直到遇见沈培楠,才签了长期而隐秘的合同。
他从那日本蝮蛇的眼神里就看出他心怀不轨,却也没想到竟嚣张到如此地步,大约是沈培楠的“声明”太过薄弱,莫青荷的脑海里又闪过了那棵海棠树,他想,国要是弱了,连人的话都成了狗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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