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还没说完,莫青荷望着师兄,忽然住了嘴。
多日不见,莫柳初好像生了一场病,本来颀长的身段显得更瘦,两肩衣服架子似的往外撑着,蓝布衣裳飘飘忽忽,面容失了血色,蒙着一层灰雾,鼻尖和眼角却红彤彤的。自己说话时,师兄的眼神也不同于以往的严厉,似乎不愿意直视自己,神情有些迷离,时不时打个哈欠,好像昨夜没有睡饱。
莫青荷打量着师兄,从桌上又溜了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奇怪道:“柳初,你最近伤风吗?”
莫柳初闻声一颤,仍旧掏出手绢揩了揩鼻子,沉默着点头。
莫青荷走过去想摸他的额头,柳初却有些反感的转脸躲开他的手,道:“我来时瞧见你家的汽车等在门口,姓沈的今夜要用汽车,你不要耽误他的事。”
莫青荷感到师兄不太对劲,但他现在认清了自己对他并没有兄弟以外的心思,就不太敢逗引他,连从前会搂着脖子在他脸上亲一口的亲昵也没了,冲两人点了点头,从李沫生那里接过两本做幌子用的经济学书籍放进书包,带上门走了。
正当莫青荷坐上汽车,满心苦恼的盘算怎样让沈培楠答应带自己同往时,莫柳初和李沫生两人为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一前一后出了办公室,往一条走廊相反的两个方向走去。
李沫生的成绩非常优秀,这次秘密的会晤结束后,他把书往腋下一夹,直接去了圆明园,坐在一块倒塌的柱子上,借着午后的阳光温书。莫柳初出了校门,叫了一辆黄包车,去的地方却不是他居住的小四合院,而是七拐八拐的进了一条隐秘的胡同,一路颠簸着到达目的地时,他已经止不住打冷颤,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的打了起来。
黄包车夫在胡同深处一座破败的小楼前停下了。
这里正是当初那个易容刺杀藤原与川田的主谋——赵老五的故居。
莫柳初打发了车夫,往破旧的门板使劲扣了两下,门打开了一条缝隙,黑暗中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孔,门外的光线映出他身上深色和服的图样。看见门口神色痛苦的莫柳初,这人竟作出一副等待多时的表情,深深点了点头,说了一句十分蹩脚的中文:“请进来。”
门扇彻底打开,站在莫柳初面前的是一个早该在一个月前就死在老五手中的人——藤原的私人护卫,水谷玖一。
门板又咣当一声关上了,小屋的隔音不好,若有人贴着门仔细倾听,可以隐约听见里面传来一串串飞快的日语,还有一名翻译战战兢兢的说话声。
“太君需要军事情报,不是什么老母病重回家探视……”
“太君说,要是再带不来有用的消息,你就等着给那个不男不女的兔子收尸吧,下次的药也不要来拿了……”
就算白天也幽深昏暗的破屋里,传来一阵阵拳打脚踢的声音,夹杂着不知是谁含混而痛苦的呻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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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青荷从国立北京大学出来,乘着汽车往回赶时其实时间还早,却没有想到刚走了没多久,就被一场浩浩荡荡的抗日学生游行给拦在了半路,汽车夫急得边擦汗边嘟嘟按喇叭,一个劲回头问青荷:“少爷,你也是学生,能不能问问咱们什么时候可以过去?师座还等着呢。”
莫青荷扒着汽车窗户,看着乱哄哄的游行队伍和沿着车窗飘洒下来的传单,第一次没有被他们的热血所感染,反倒像个大人物一样充满了对这帮青年稚嫩行径的不认同,往后一躺,无可奈何道:“等一会儿来了巡警就更走不动了,退回去绕远路吧。”
然而话音刚落,后面不远处的小胡同里冒出一大批举着小旗的爱国学生,把退路堵得严严实实,林肯轿车的外壳反射着明晃晃的阳光,成了一只毫无用处的铁皮乌龟。
莫青荷与汽车夫面面相觑,都叹了一口气。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学生越聚越多,丝毫没有减少的趋势。
马路被堵了个结实,窗玻璃上贴满了红红蓝蓝的宣传单,这帮学生倒也别出心裁,用床单缝起来当做横幅,用竹竿挑着,写着一串串墨汁淋漓的大字,宣传口号和滚滚热气扑面而来,一浪高过一浪:“保卫华北!保卫平津!”
莫青荷被满街乱窜的学生吵得发烦,想到刚才学生宿舍无人的景象和李沫生说起的游行,不由敲着脑袋大骂自己愚蠢。在原地又等了一个多钟头,他反倒平静下来了,从书包里掏出李沫生给的经济学书籍,打开放在膝上,一页页的翻。
翻一会儿,感觉内容晦涩难懂,就抬头看一看游行队伍,发一会儿呆,接着低头继续读书。
他忽然觉得好笑,心想若放在半年之前,若自己有机会跟这些北平学生穿一样的学生装,走在同一条队伍里,他一定会激动的透不过气,然而现在,他在刀刃上走过一回,经历了种种生死存亡与民族大义的抉择后,这种狂热而短暂的激情已经完全不能撼动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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