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长河一瞬
犹豫再三,叶祺真正按下通话键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大片的灰云匍匐在暗蓝天宇,活像一群伺机而动的巨兽,虎视眈眈想要再践踏谁一番。这个古怪的念头仅来得及在叶祺脑子里匆忙一闪,因为那边接起电话的是个全然陌生的声音。
这座城市的交通从未如此恼人过,叶祺在高架上堵了一刻钟后简直想爬下去在桥墩下点一包TNT。车流不紧不慢地在路面上缓缓流淌,那是一种显而易见的、令人嫉恨的闲适,如同周五夜晚每一个开车人的心情一样。
仿佛被这个世界全盘离弃,人们酒足饭饱刚结束了饭局,或者念着妻儿等候在归家的路上,只有他叶祺心急火燎恨不得长对翅膀冲出去。这样的焦虑已经很陌生,文火炖着一颗心在胸腔里烧得发烫,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陈扬自己发着高烧还在开车,路上被人家酒后驾车的司机撞到了。据说人没什么大事,但警察在电话那端闪烁其辞,叶祺觉得倒不如直接告诉他陈扬在急诊室之类的,至少可以确定他正被周全地照料着。他痛恨眼下这微妙的,安危未决的境地。
他终于看到陈扬的时候立刻用目光迅速地上下扫视了一遍:四肢健全也没有血迹,只是坐在街边的花坛沿上有些颓然。一个略显青涩的小警察又解释了一遍来龙去脉,再三声明肇事人已经由警员带走,陈扬损坏的车也找拖车送去了修理行,此事一定会依法从严处理云云。叶祺什么也没听进去,他只是蹲下来看着陈扬,然后等来他低低的一句“对不起,麻烦你了”。
叶祺耐着性子打发小警察自行离开,转过头颇为平和地对陈扬开口:“我送你回去。”
这街道离市中心已经有段距离,因偏僻和陈旧竟连着坏了三四盏路灯。光源遥遥地投过来一点微不足道的明亮,终究陈扬的面容还是隐在了看不清的界限之内,恍然是懒得去掩饰的无力感。他慢慢地,嗓音沙哑地应了叶祺的话:“我怕我起来会站不稳。”
就在他以为叶祺会漫不经心伸出手的时候,对方认真地俯下了身,接下来托起他的手肘给出了十足支撑的力量,几乎把他整个人的分量都接了过去。或许真的烧昏了头,他甚至觉得当年的叶祺又回来了,抑或他总算发了慈悲决定纵容一回,哪怕在自己往他怀里靠的时候都没有半点拒绝的意思。
叶祺把陈扬安顿在了副驾驶座上,车窗体贴地升到顶避免他再吹风,安全带也亲自倾身去替他扣好。可惜本该受宠若惊的人神志昏沉,只问出一句“为什么不让我躺后座上”就再没力气说话了。
难道他是脑子烧坏了么,看这样子少说有三十八度还自己开车,而且连这种蠢问题都问得出来。就凭他现在的状态,不出三个红绿灯铁定从后座上横着滚下来。叶祺很想骂他却不知从何骂起,一眼飘过去却看到他早已睡过去。或者,晕过去了。
在陈扬不怎么清楚的记忆里,那一晚的时间全是破碎的。每一幅图景都与下一幅连不起来,真要去寻觅内在的联系又要招来生理性的头痛。比如叶祺在路上开了多久他根本没概念,只知道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长时间地维持着祷告的手势,中指弯曲扣在食指上。
“你在祈祷什么?”
刚才还能勉强认为他刻意压低声音,这会儿的吐字已经哑得不成样子,大概是热度更上一层楼了。叶祺蹙着眉头专注于路况,一不留神说了实话:“祈祷你家电梯千万别坏了,否则我怎么扛得动你。”
陈扬的笑意一闪即逝,头痛欲裂的关口实在不剩多少心思可以用来表达什么情绪。
半个小时后,叶祺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被迫再次置身于陈扬的卧室。他隔着棉被把手搭在他肩上,到底不敢施力摇晃:“温度计在哪儿?”
陈扬觉得这声音飘渺到了极致,直到叶祺说了第三遍才好歹听进去,含糊地答:“你知道的。”
一个成年人烧到这种热度,说不担心绝对是鬼话。叶祺没顾得上深究他的意思,单纯地推断一下可能性后凭记忆拉开了右边床头柜的第一个抽屉。还真是劣质港产言情的桥段,塑料都发了黄的小医药箱正是当初他们同居时的那一个,打开来格局亦一成未变,退烧药和水银计依然安享它们该在的某一格。
苦笑是唯一切题的反应,叶祺迎着光分辨出三十九度七的高热,无奈道:“恐怕只能去医院了。”
这回他预料到陈扬的理解力低下,俯视着陈扬的脸把同一句话重复了好几遍。蜷缩在被褥里的那位艰难地睁开眼,目光有些涣散:“明天……明天可以么,我现在很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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