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霍相贞还是不吃不喝。洋大夫过来给他打针,顾承喜在一旁眼巴巴的看着,看到半路,忽然福至心灵,有了主意。
对着洋大夫讨要了一根指头粗的玻璃针管,他让两名副官按住了霍相贞,然后吸了一针管菜汤,堵着霍相贞的嗓子眼往里推。紧接着抽出针管捂住霍相贞的嘴,顾承喜怕他自己往外呕吐。霍相贞喘得厉害,看起来也没怎么反抗,左臂的伤口却是绽开了,鲜血渗透绷带,星星点点的染红了小褂袖子。
约莫着霍相贞吐不出来了,顾承喜松了手,低头一看针管,又是一惊——霍相贞那嗓子眼像是纸糊的,他就捅了这么一下子,针管竟然已经沾了血。
顾承喜登时沮丧了,心想看来这也不是个正经法子。
在接下来的一天里,顾承喜对霍相贞动之以理、晓之以情,说得口干舌燥,除了说,就是吃,吃得七碟子八碗,连送菜的勤务兵们都垂涎三尺了。可霍相贞长长的在炕里一躺,仅比死人多一口气,那一口气还断断续续,说不准什么时候咳嗽一阵,那口气就能停半天。
如此到了晚上,顾承喜真急了。将一大海碗饭菜往热炕上一顿,他蹲在霍相贞面前,揪住衣领扬手就是一个嘴巴:“妈了个×的,给老子吃!”
霍相贞的脑袋随之一歪,心里恍恍惚惚的,仿佛是被一层厚棉絮裹住了,和外界很有隔膜,甚至不知道自己挨了打。
顾承喜见他半死不活,索性松手跳下炕去。趿拉着一双大棉鞋冲出了门,不出片刻的工夫,他一手握着一团雪,一手抄着一块大青砖,寒气凛凛的回了来。一个箭步从棉鞋里跳到热炕上,他先是糊了霍相贞一脸雪,然后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青砖,咬牙切齿的挤出了半句话:“我他妈的——”
他想一砖砸下去,往脑袋上砸,可是抓砖的手指头泛了白,他悬着一颗心,始终是不敢下手。霍相贞被雪一激,倒是渐渐的清醒了一点,但视野还是摇晃模糊的,脑筋也转不动,眼看顾承喜在自己面前张牙舞爪的定了格,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这个时候,顾承喜缓缓的放下了手。这块青砖太有分量了,一下子能砸出人的脑浆子,不是一件趁手的家伙。“咚”的一声把青砖扔到了地上,顾承喜搓了搓手,然后咬着牙瞪着眼,伸手捧起了霍相贞的脑袋。
手指痉挛似的紧张了,抽搐似的忽然动了手,他把霍相贞的脑袋撞向墙壁,撞出了沉闷的一声响,霍相贞疼不疼,他不知道;反正,他是疼了。
撞过一下,再撞一下,他恶狠狠的盯着霍相贞,红了脸也红了眼。接二连三的撞下去,他忽然又想哭了。其实他没有那么多愁善感,他爱笑不爱哭,不把他逼急了吓坏了,他就绝没有眼泪。可是在霍相贞面前,尤其是在这样的霍相贞面前,他心里总像是活动着一股子酸楚的热气,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往上冲一下,冲得他赖唧唧哭咧咧,难过得都没了人样。
一边撞,他一边带着哭腔问:“霍静恒,你知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霍相贞神情痛苦的闭了眼睛,肩膀一抽一抽的,是在无声的咳嗽。而顾承喜气喘吁吁的自问自答:“我今天就撞傻了你,把你撞成平安!把你撞成平安你就能听话了,你就能吃饭了……平安吃个烧饼都要留给我一口,你他妈的算哪根葱,敢这么收拾我!你告诉我,万国强当年那一炮是怎么轰的?告诉我,我原样再给你一炮,我换个法子成全你!”
话音落下,他又捧着霍相贞的脑袋狠狠撞了一下。这一下子是特别的响,几乎震得他一怔。紧接着停了动作低下头,他如梦初醒一般的看着霍相贞,心想:“我疯了?”
手指插入厚密的短头发中,顾承喜慌里慌张的摸索了一遍,没摸出什么来。弯腰把霍相贞的脑袋搂进怀里,他像是也得了肺炎,大口喘气,窒息一般,同时惶惶然的想:“我怎么办?我没办法了,我怎么办?”
顾承喜真没办法了。
他让人摁住了霍相贞,自己有时候冲点糖水,有时候煮点汤水,用嘴往霍相贞嘴里哺,用针管往霍相贞的嗓子里推;飞快的喂一口,随即捂着他的嘴等半天,约莫着他不能吐了,再喂第二口。霍相贞始终是在发烧发炎,只剩了奄奄的一口气。心中大部分时间都是糊涂着的,偶尔清醒一瞬,总能看见顾承喜的脸。顾承喜那张脸千变万化的,有时苍白,有时通红,并且时常带着哭相。
霍相贞看着他,说不出话,心里茫茫然的,也没想法。顾承喜一双眼睛长得最好,眼珠子黑白分明,清凌凌的干净。霍相贞望着他的眼睛,望上片刻,清醒的时候也就到头了。接下来闭了眼睛,他又不知道要昏睡到什么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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