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上一批医生,他们束手无措了。”
“那你们呢?有办法吗?”
“现在还不清楚,”陆芷的声线已有哽咽,“那种东西……它就像天外来客,物态、性质、效用模式,我们都了解太少,真的太少了!”
“我们甚至无权得知他们经历了什么,不是很可笑吗?一无所知就让医生治病,”舒锐冷冰冰地说,“一无所知就让活人上去,来个全军覆没。他们绝对不是火星计划的先行队。绝对去了更让人恐慌的地方,政府连公布都不敢!因为整个体制都是烂的,他们怕公布了找不出替罪羊纠责!”
陆汀从母亲的腿上移开目光,看了他一眼。
又去看陆芷:“姐,你别哭。”
陆芷噎了两声,为了压住哭腔,她显然在屏气。
陆汀抱了抱她,有防护服碍事,这个拥抱也很臃肿,“我没事,真的,你不要哭了姐姐。我就想进去看看她,我一个人,你们都不要进来。”
“好。”陆芷吸吸鼻子,迅速恢复了正常状态,在窗沿下的操作屏上按了几下,向室内广播:“4-2D病房治疗暂停,相关医务人员休息一个小时。”
那些医生本身就是一筹莫展的样子,他们方才做的,似乎只是拿某种液态药品在患者身体上擦拭,听到广播后,他们很快就从出口撤离干净,陆芷在入口为陆汀打开权限,舒锐沉默地靠在墙边,两人目送陆汀走出玻璃外的阴影,走入病房的亮白。
第一感觉是热,这病房温度很高,显示23摄氏度体感却像是30,第二感觉就是吵,母亲的呼吸连着面罩,声音被夸张地放大,还有各种仪表工作的声响,心率、心电、血压、血氧饱和度监测……或许还有某些人耳难以捕捉的波长,它们全都挤在一起,被足以隔离γ射线的四壁围堵,出都出不去。
陆汀缓步走到母亲跟前,垂眼,向下看。母亲身上只搭了一条白色的单子,是刚刚医生们离开前为她搭上的,此时却已被脓液浸透了几块。这样她不会更难受吗?陆汀搞不明白。但他的确也无法把它掀开,去看掩藏其下的、母亲溃烂的身体。
这是全身上下八大系统在未知攻击下的集体崩溃。她的面容只能依稀辨出五官的轮廓,头发都掉光了,陆汀却在此时无比清晰地回忆起很久以前,母亲穿着警服从单位的大巴上拾级而下,背着光,腰侧别着一把手枪,长发盘得高高的,她蹲下来给他拥抱,问他说,宝贝等了妈妈多久。
陆汀那时便得到了对于“美”的定义。这定义现在也没变,只不过渐渐模糊了,他怀着某种怨气和委屈,抗拒在心中描摹母亲的形象,结果固然是遗忘。但现在面对那张面目全非的脸,他却忽地拾起了所有美丽的印象。
“妈妈。”陆汀开口。
最明显的变化体现在心率上,陆汀知道,她听见了。
“我来了,我来看您了,”陆汀俯身跪在床边,十四年未见,重逢虽是如此,他也舍不得远离一寸,眨眼一秒,“您疼吗?”
心率提得更高了。
“我有好多话想和您说……”陆汀喃喃道,比如什么?他问自己。比如我和我喜欢的人结番了,虽然他现在不见了,但我还是好喜欢他。比如我的孩子没了,他可能正在死,因为我肚子在痛,我对不起他,我已经是个杀人凶手了,但这没有办法……又比如,我不怪您,也没有恨过您,我记得您留下的那封信里的每一个字,看到您这样,我好疼,好疼。
最终发觉自己半句也说不出口。
陆汀站起来,走到药车前,从第一层拎起那管针剂,手臂静脉注射即可,两分钟内见效,他还记得在学校做的那些问答题呢。转回身,他的目光擦过玻璃窗外目瞪口呆的两人,落回母亲身上。
不敢看得太重,怕压疼她,只能用冷静的目光观察。陆汀看到手臂尚有几块完整皮肤,青色血管清晰可辨,“您放心,我会好好活下去,是谁把您害成这样,我会一个一个找出来。”他又一次跪回地面,小腹传出的疼痛已蔓延至全身,心口尤其难忍,但他克制着自己,托起母亲的手臂,针头刺入血管,稳稳地推入。
药剂只有五毫升,一瞬间就推完了,拔出针头的那一秒陆汀感到脊柱的坠痛,好像地下有什么未知的力量在拽着他,要把他万劫不复地吸进去。“妈,我爱你,妈妈我爱你。”他重复地说,爬到床头和母亲面对面,目眦欲裂地看到一滴泪,从那枯黄的眼角滑落。
怎么能这样啊。陆汀呆呆地看着,空掉的注射器从手中滑落在地。
他还是没有想象中那么强,又那么坚定的意志。
但一切都已是完成时,世界也在这一刻回归寂静,各种仪表冗长的“滴”声过后,一场死亡被宣判。陆汀什么都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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