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汀短短地怔了一下,过去拥抱她,他不再是孩子了,像个男人一样把姐姐紧紧搂住,“我不怪,真的不怪。”他把自己的泪忍下来,又听见陆芷在哭,就一下一下地拍起她的后背。
这是很久没有过的,会不会也是最后一次了,他们都在想。
邓莫迟在病房里待了四十多分钟,出来的时候,R179安然躺在床上,被掖好被角,已经睡着了。对此邓莫迟没有解释,对接下来要去做的事,也没有任何要求,只是默默地站回陆汀身边,跟在陆芷身后,不快也不慢,就一直和他并排。
陆芷邀请两人在医院的员工餐厅吃饭,是自助餐,那天的菜品颇有种破釜沉舟的气势,不仅是牛肉鱼肉市面上少见的龙虾,还有色彩丰富的蔬菜,琳琅满目的水果,既然明天可能就开不了餐,那干脆就把所有好库存都用上。人类在面对自己的灭亡时——当他们真正手足无措——接受起来的速度就快得出奇。医院的知识分子们都是矜持有礼的,他们的绝望也是这样,不会像外面那样上街大吵大闹,为自己痛哭流涕地叫喊,但也没有人会冲出去挑战“天神”,跑到太空把金星推走,不让它凌日。在倒计时的默数中,这大堂里的每个人都在吃饭,拿了很多,也咀嚼了很多,用从前的节省换来这最后的饕餮,却都说的很少。
当然也不是全然没有谈笑,有几个人在调侃前总统的惊人语录,说这次也是死前吓一吓人,放在这满室寂然中,越发显得苍白,无异于一种无人捧场的自我安慰。陆芷听得苦笑,陆汀则闷头剥虾,装听不见,唯独邓莫迟仍然毫无波动,他还是安静的,十分配合地解决掉陆汀给他选的每一盘食物,自己拿回来的却只有一颗桃子。
他把它放在最后,连着它晕着粉红的、毛茸茸的皮,一口一口地吃完,又把桃核擦干净,塞到陆汀手里。
“以前那颗我弄丢了。”他看着陆汀发红的眼睛。
“所以这颗你不应该好好收起来吗?”陆汀噙着点笑,推他的手指。
邓莫迟却不肯接,坚持道:“你帮我收好。”
他理直气壮得就像马上有大事要做。
从欣古医院离开时,已经有不少人在室外等待了。那个沉甸甸的时刻,离现在还不剩一个小时,下层的地面上、特区的大厦顶部,到处都挤满仰面四望的人。Last Shadow缓速行驶,影子从满城人丛划过,绕过都城的各个区域,从第四区的垃圾场,到曾经跳过舞的“Chorus”舞厅,每每路过什么,都勾起陆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然,邓莫迟抱有和他相同的心境,最终却没有回往毕宿五的方向。
他把飞船停在陆家,都城中心,曾经最为明亮热闹的宅邸,如今人去楼空,顶部那颗被撞坏的大玻璃球还没来得及修缮。
接着,他没有关闭飞船的引擎,却打开左侧舱门,让陆汀下去。
这是13点09分,离“那个时刻”只余不到三百秒。
陆汀照做了,却像含着一口热气,把整个人憋得紧绷,当邓莫迟跟在他身后跳下飞船,站在停机场的塑胶地面上,他突然狠狠攥住邓莫迟的手。
“你是不是有什么想跟我说的?”每一根手指都攥紧了,他仰起脸,瞪着邓莫迟问。
“我们看不到金星凌日。”邓莫迟不挣脱,带着他往停机场边缘走,又和他一同坐在这镂空楼层的边缘,俯瞰严阵以待的城市。
也可以抬头看天,太阳挂在那儿,尚未出现异常。
13点12分了。
“老大,你不要和我说谜语。”陆汀喃喃道,话音未落,他弄不懂的就有了解答,天是一瞬间黑下来的,却完全不同于夜晚,日光被遮蔽,那是飘在高空的浓雾滚滚,灰黄相间,阴影在其中流动,它有沙尘暴的颜色,重于沙尘暴的质感,凭空长出似的,在极短的时间之内,把青白的天色填满。
然而被骤降黑暗的城市连灯都来不及点亮,呼喊远近都有,就像土地本身发出的哭声,陆汀的视线在幽暗中趋于模糊,“这就是’他们‘?他们来了?”
邓莫迟点了点头,回船舱取出手提电脑,那些不会在新闻播出的消息很快鱼贯而入。政府迅速做出反应,派了大量探测器上去,上升过程一直正常,但只要接触到浓雾的高度——约在对流层顶部,离地面17-18千米的高度,就是有去无回,连信号都无法向地面传送。
同时大部分卫星也都遭遇了失联,部分电台和网络同时出现问题,极少数成功送回的卫星云图显示,浓雾正在全面入侵大气,正在逐步缩小空隙,连冰封的无人区都要占领,那些灰黄的颜色疯狂地生长着,漫延着,总有某个时刻,它会把地球团团包围,完全地裹在内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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