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像脚下灰色的路一样延续。那间出租屋开始分崩瓦解,一块块碎片洒满了路面,每一块都装了一个回忆片断。
走过去,就像走过那些年流逝的时光。
眼前的女人样貌更憔悴了,而自己也长高了,到了上小学的年纪。
搬到新的地方,完全陌生的城市和小区,不再是小镇上一间老旧的出租屋,而是高楼之中火柴盒似的小小一个套间。虽然也是租来的,但是大门是不锈钢做的防盗门,锃亮崭新,比曾经的那扇铁门耐看多了。
自从他到了学龄,女人终于愿意让他上学,也第一次牵着他在大白天走出住所。
那句口头禅女人很少再说。
因为他已经学会沉默,不需要一遍遍提醒。
学校是一个相当喧闹的地方,校门口往来的车流,奔跑跳跃的同龄人,维持秩序的老师,零零碎碎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潮水般将他掩埋,他像一个刚刚从默剧里走出来的人,耳朵嗡嗡作响,无形中涌上来一股窒息感。
这一切很陌生,陌生到一种令他惧怕的境界,冷汗不停地从手心里冒出来。
不过没关系。
只要不说话,不出声就好了——女人一直都是这么教育他的。
“你叫什么名字?”和蔼可亲的班主任弯下腰,微微笑着问他。
半晌,他慢慢抬起眼睛,对方好奇打量他的目光犹如芒刺,逼他立刻把头低回去,朝女人迈了一步,半个身子藏在她的长裙背后。
“他叫沈雁。”女人回了一个社交笑容,代为回答。
“沈雁,”班主任照念一遍,继而转向女人道,“您的孩子似乎非常害羞呢。”
从他的角度看不见女人脸上的表情,但是她握着他的手一瞬间捏紧了,他几根指骨都勒得发疼,却仍然一声不吭,只是忍。
“他不是我孩子,是我侄子。”女人的语气又硬又直,没有一点弹性,“我哥和我嫂在外地工作,没时间带孩子,就寄养在我这里。”
“啊,是这样吗?”班主任下意识看向他。
这时候女人侧过头,顺着班主任的视线低下去一动不动盯着他,手腕一使劲,他的身体整个被她往前拽了拽,忍不住磕磕绊绊回到班主任面前。女人张开嘴,面无表情地催促:“说话啊,快说对。”
说话。
他第一次听见女人这样吩咐,眼睛睁大,茫然地眨了眨。
侄子,哥哥,嫂嫂,外地,工作。那些都不是他的情况——原来,他在扮演“别人”的时候就可以说话了吗?
“对。爸爸妈妈很忙,在工作。”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一字一顿,可总算是说了出来。
“原来如此。”班主任见他开口,便笑盈盈地摸了一下他的头,以示安慰。
女人似乎对他的回答十分满意,容许他再次静悄悄地退到她裙子后面。
于是,他白天扮演一个与他同名的陌生人,晚上回到家中,又恢复成那个不说话的,真实的沈雁。
来到这座城市之后,女人染上了酗酒的毛病,有时候半夜两三点才回来,酒精上头了便会闯进房间用力摇醒他,又哭又闹,把他桌上写好的作业撕得粉碎,接着歇斯底里地问他一些他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譬如“你为什么长得那么像你爸”。
譬如“如果没有生下你,我是不是就能回到过去,重新做人”。
但是最难答的一道题,是“你为什么说话不能让你爸听见,让他离婚,让他马上过来名正言顺接我们进门”。
他不知道要怎么说话才能让他那位从未见过面的父亲听见,并且按照女人说的去做。因为他是真的“沈雁”——真正的他说的话,是不会有任何人想听的。
女人也没有听。
不但没有听,甚至有一次醉得太厉害,突然发狂,用被子死死捂住了他的头。
那是一个容不下任何光线的凌晨。睁眼所见,惟有一片漆黑。
他的整颗头被女人罩在棉被底下,呼吸无比艰难,气管险些被激烈进出的气流刮伤。他本能地伸出手不断去推揉,挣扎,然而摸到的只有一面无边无形、无可撼动的实心墙。
力气渐渐到达极限。
黑暗如同一团团无味的棉花塞入眼睛,鼻子,耳朵,还有喉咙,密不透风。在这种极度恐惧的时刻,声带反而发不出一丝声音,喊不出半个字,张嘴只能听见自己断断续续发出一下又一下的类似“呃”的单音。
“呃……呃……”在缺氧昏迷过去之前,他一直那样苦苦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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