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过一下之后,他踉跄着站住了,抬手向前去摸。及至摸到粗糙墙壁了,他缓缓的转了个身,继续走。
小鹿看着他,一直看他走到了窗外眼前。这回双方距离近了,他开口发出了低沉声音:“你看不清路吗?”
何若龙有点和气、也有点冷淡的答道:“这两天眼睛花。”
说完这话,他继续走,这一回拐弯跨过门槛,他进了屋。
屋子分成里外两间,小鹿站在里间,听见外间有杯盏声响,是他哆嗦着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小鹿放下药碗,挑帘子出去拧了一把湿毛巾。把毛巾卷子递给何若龙,他没说话,何若龙拿着毛巾卷子往里间走,也没说话。
及至何若龙在里间床上坐下了,小鹿也垂头回了窗前,继续研究他那些古怪药物。
两人起初都是沉默,后来何若龙抖开毛巾擦了擦头上的虚汗,低声先开了口:“哎,我觉着??我可能是要不好。趁着现在头脑清楚,我求你件事儿。”
小鹿头也不回的问道:“什么事儿?”
何若龙双腿拖在地上,背靠着床头喘了几口气,感觉胸中气息足了,才又继续说道:“等我死了,求你把我送回我老家去,给我修座好点儿的坟。”
小鹿那端着药碗的手缓缓放下了,然而依旧没回头:“就这个?”
何若龙闭上眼睛,额头上又渗出了一层冷汗:“就这个。”
小鹿笔直的背对着他站立了,忽然重重的冷笑了一声:“不用我逢年过节再给你烧点儿纸?”
何若龙攥着毛巾,想要抬脚脱鞋,然而双腿沉重迟钝,他的脚硬是抬不起来。很虚弱的又喘了一口气,他也笑了一下:“烧纸?你至多给我烧一年,第二年你就得忘了。”
小鹿慢慢的低下了头,忽然一抽搭,随即两粒很大的眼泪珠子砸到了药碗里——越说越近了,越说越真了,他也看出何若龙这不是好病,可他听不得何若龙这么又冷静又虚弱的筹划后事。世上就只有这么一个何若龙,爱也罢恨也罢,好也罢坏也罢,就这么一个,这个死了,世上就再也没有何若龙了!
说他是爱人也好,说他是仇人也好,说他是战利品也好,无论他是个什么,他都是独一无二的——纵算他真的只是个仇人,小鹿想,那自己的仇也还没有报够,自己对他也还没有发泄够折磨够。
想到这里,他就不能再想了,再想的话,先前两人有过的那些好时候就要都涌到眼前了。一旦记起了何若龙的好处,那他就更稳不住神了。
于是他就真的不再想。思想停止了,只剩情绪在他的胸中激荡,激荡出震天撼地的巨响,让他眼前泪光迷蒙,让他耳中轰鸣。
因为小鹿像根桩子似的立在窗前长久不动,所以何若龙对着他看了良久,末了忍不住站起身,很费力的走到了他的身边:“怎么了?”
他这几天眼前一直是一阵阵的模糊,然而此刻因为双方是足够的近,所以他这回看清楚了小鹿的脸——小鹿面红耳赤的闭了眼睛咧了嘴,不出声也不呼吸,一口气噎在胸中,只有泪珠子打湿了他的长睫毛,一对一对的顺着面颊往下淌。淌到下巴聚成滴,再一滴一滴的落到衣襟上、药碗里。
这是何若龙第二次看见小鹿露出这种孩子式的哭相,他几乎吓了一跳,慌忙握住小鹿的胳膊问道:“怎么了?”
随即抬手一拍小鹿的后背,他又焦急的催促道:“出声!”
这一巴掌震动了小鹿的气息,让他呜咽一声,哭出了堵在胸中的那一股酸楚热气。顺着何若龙的拉扯转过了身,他依然低着头咧着嘴,浓密睫毛向下一合,他又挤出了一串眼泪珠子。
何若龙把毛巾缠在手上,试探着给他擦拭泪水:“哭什么?舍不得我死啊?”
他一手抬起了小鹿的下巴,一手用毛巾给他擦眼泪擦鼻涕,又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我活着,你看我碍眼;我死了,你又要哭。你到底想怎么着?嗯?”
小鹿紧紧的攥着拳头,身体是僵直紧张的,头脸很热,手却冰凉。何若龙微微俯身看着他,看了片刻,直起身把他搂到了怀里。一只手轻轻拍了他的后背,何若龙眨眨眼睛,眼中也有泪,但声音却是笑着的:“不哭了,我不死。我觉着我还能再熬好些年,十年八年没问题。我这病来得怪,兴许熬着熬着自己就好了呢。小鹿,不哭了,要哭就哭出声,别这么憋着。”
然而小鹿把一双眼睛贴上他的肩膀,始终只是沉默的流泪。不敢想起的好时候,还是一下子全想起来了,那时候,他是那么的爱何若龙。
第一百五十章
小鹿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是在哭——他不动,不出声,单是滔滔的流眼泪,让眼泪在何若龙的肩膀上浸润出一片湿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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