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鹿许久不写信了,尤其那收信的人是程廷礼,更是让他拿不准语气。今晚终于写出了一封成品,他心头一阵轻松,偏偏正当此时,有卫兵敲门进来,说何若龙请求见营长一面。
小鹿听何若龙主动要见自己,心中无端的很快乐,傍晚那一场尴尬,似乎也可以抛去脑后不提了。步伐轻松的穿过院子进了厢房,他在电灯下看到了焕然一新的何若龙。
那一场热水澡把何若龙洗得新鲜洁净,短头发黑油油的,身上的肮脏旧衣也换成了一套洁净布衣。带着伤的左臂经了这些天的休养,已经可以自如的活动。对着小鹿一笑,他单手拖了一把椅子送过去:“鹿营长,你坐。”
然后不等小鹿坐,他自己先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了。
小鹿和他坐成了面对面:“你找我有事?”
何若龙抬手向上一指:“电灯泡昨天坏了,今天你的兵给我换了个新的,特别亮。”
小鹿扫了电灯泡一眼,新电灯泡的确是亮:“所以?”
何若龙笑了:“所以,我让你来看看我,这样看得清楚。”
小鹿一怔:“什么意思?”
何若龙慢慢的收了笑容:“白天我不开灯,你看不到我。”
小鹿微微张开了嘴:“你……”
何若龙笑道:“我总坐在窗台边看你,你看不到我,我能看到你。你从早到晚的写,写什么呢?”
这几天,小鹿每逢到了写不下去的时候,就必会直勾勾的望着西厢房发呆。他以为自己看不见何若龙,何若龙也就必然看不见自己。没想到这不是个“他以为”的事情,从西厢房往上房看,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我说过,你不该是个土匪。”小鹿勉强严肃了身心答道:“外界都在等着看你被凌迟处死,但是我要设法救你。”
何若龙饶有兴味的问道:“你打算怎么救我?”
小鹿低声答道:“你不必管。”
何若龙沉吟了片刻,然后说道:“听说你是程主席的干儿子。”
小鹿一点头:“是。”
何若龙笑了一下:“就是因为听说了这个,我当初才没把你往眼里放,以为你是带兵过来闹着玩儿的,没想到你早设了套,等我们钻。”
小鹿看了他一眼,目光游移,转向了玻璃窗,不说话。
何若龙没有等到他的回应,于是自顾自的又问:“还未请教你的高姓大名。”
小鹿望着玻璃窗,玻璃窗上映出他的影子:“鹿子苹。”
小鹿看着窗上的小鹿,何若龙望着面前的小鹿:“太平的平?”
小鹿一摇头:“不,是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何若龙感觉他这回答的姿态又严肃又可爱,忍不住还想笑:“那么贵台甫是……”
小鹿又一摇头,还是不看他:“你叫我小鹿就好。”
何若龙立刻笑道:“这是不是太不恭敬了?”
小鹿终于转向了他:“随便你。”
然后小鹿站起来,单手插进裤兜来回走了几步:“听说你读过中学?”
何若龙也起了身,在靠墙的木桌子上半站半坐:“直隶省立六中,没毕业。”
小鹿走到了正对着木桌子的床边,低头看了看床上被褥:“都学了些什么课程?”
何若龙轻飘飘的叹了一声:“学了什么?多少年前的事情,学也白学,早忘光了。”
小鹿想起自己当年的学问与志向,不由得心有戚戚焉。
这时,何若龙又说了话:“鹿营长,能不能把门口那两位门神给我撤了?我现在无处可逃,你让我走,我也不走。如果你不愿意撤,每天让我出去放一次风也成。”
小鹿失神似的想了一会儿,最后反问道:“要不要现在出去走走?”
第五十四章
张春生站在黑暗的东厢房内,见对面西厢房灯光明亮,何若龙站着,小鹿踱着,两个人一递一句,一直在说。
说到后来,两人忽然对视笑了笑。然后何若龙走到门旁,从墙壁钉子上摘下了一件上衣。那上衣是武魁留下的一件旧夹袄,不干不净的,但是尺寸正合何若龙的身量。
随即房门开了,泼出一地金黄灯光。何若龙在前头走,小鹿跟在后头。
何若龙是个自由惯了的人,偶尔做了几天伤痛交加的俘虏,便有错觉,简直怀疑自己已经要把牢底坐穿。如今站在方方正正的小院子里,他仰头看了看满天星星。夜是黑夜,星是繁星。
房内的灯光影影绰绰的照亮了院子,他扭过头又打量了小鹿的侧影。小鹿美得没遮没掩,头发短得显出脑壳形状,做不成任何修饰。脖子微微的向上昂着,他是一如既往的昂首挺胸。目视前方缓步向前,他那睫毛上一圈下一圈,两只眼睛像是被勾画过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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