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君棠听他讲话了,还看着他的脸听的。江帆倔起来的时候特别招人疼。在此之前的多数时候,杜君棠都觉得跟前的磨难像坚冰,费尽力气一锤头下去,也顶多只能裂开道缝儿的那种。可他听江帆说话,清清亮亮的嗓子,认真又执拗地参与他的大麻烦,他就觉得那坚冰在融化,虽然这过程慢到让人感到希望微茫,但是呼啦啦化开的那一丁点水,也能润进他心里的干涸。
为着这事儿,江帆难得早退了,走之前还乖乖地给杜君棠削了个苹果,杜君棠没要求,他主动要做的,可他手笨,一个苹果被他削得像多面体,杜君棠坐在老板椅上,接过去,也不寒碜他,只说快去快回。
江帆去开办公室大门的时候,总感觉有道视线落在他身上,他千想万想,只觉得他主人舍不得他了。这一眼闹得他又想转身扑回杜君棠脚边打转。
江帆到医院时差不多是下午三点多。这几天公司的事儿麻烦又琐碎,大家都忙得分身乏术,他也没空来这边看看。偶尔有些关于此事的新消息,也是从别人那儿得知的。比如柏丞说,这两天估计有人要找上肖男,要沟通查新药的事儿。
医院附近有几家饭馆,好多人中午吃饭吃晚了,此时过来排队挂号,身上还带了点菜味儿。大门口的瓷砖地刚被墩过,发亮光,被外面进来的人踩几脚就又黑了,拐进另条道的保洁回头瞅见了,脸上没表情,就是嘴角向下撇了撇。不远处的窗口前站了个老太太,里面的人一劲儿说“报医保卡,报医保卡”。工作日,这儿等治病的人还不老少。毕竟这年头三甲医院的床位稀罕。江帆看着眼前这一幕,简直要怀疑自己那天在医院的遭遇是场梦。
这几日危机公关公司大概一直在发力,杜老爷子私下里还请了专家,在网上做做科普什么的。随着时间推移、各方因素的介入,网络上针对此事的评论渐渐也不再那么一边倒了。就好像有一大群人,忽然从一种癫狂的状态回归现实。好像挺合理,也挺荒诞的。
江帆看着大厅里新买的大盆栽,思绪乱飞。
他想,其实大众的视线被带跑了。
一个没签同意书的病人被用了正在进行三期临床的药,去世了。外面的人就可以把这事儿妖魔化成非法人体试验。那时他们中很大一部分人以为合适的处理结果,一定是把作为罪魁祸首的杜君棠等负责人抓起来判刑,以儆效尤,讨回公道。但实际上,现在又如何呢,倘或药被查实没问题,院方和家属私下沟通沟通,这就只会是一次普通的医疗事故。曾经被谣言翻搅出的大面积惶惑惊恐、疯狂动乱,也能摇身一变,变得不痛不痒。
某种程度上,人们的遗忘来得很快。而不同的视角和立场,不可避免会带给人们不同的思考方向。流变的事物迟滞地反馈回大脑,种种外因轻易影响着不爱动脑的那些人们,更多时候,他们的思考方向不再向左,或是向右,或是理性地分析究竟该怎样走,而是频繁地、夸张地左右反复反复反复摇摆。
江帆觉得没意思,人们有时不聪明,有时聪明,有时又自以为太聪明,可一旦他们不能理智地思考,一切就会变得特别没意思。
“呀,小哥,是你啊。”江帆站在导诊台这边,听到一个带点口音的姑娘在对他说话。他把视线从挂号队伍那儿挪过来,那小姑娘脸就红了。小姑娘化淡妆,头发不长,在脑袋后面扎一个低低的马尾,下巴上面有颗明显的痣,年轻的脸朝气蓬勃,弯着眼睛朝他笑。江帆想起来了,医院出事儿那天,这姑娘忙着扶个跛脚的大妈出去,大妈是送出去了,结果后面的人推推搡搡,闹得她在台阶上踩空了两级,脚腕子扭着了。
江帆那时候忙着护杜君棠,这边瞅见了,半拉身子挡着前面的记者,半拉身子扭后面把人拉了一把,都快给他整成变形金刚了。
“哦,原来你做这个的。”江帆看这边还清闲,打算先唠两句,“你脚腕好点没有?”
小姑娘听见这话,愣了愣,挺不好意思地用手指蹭了蹭鼻尖,“好多了,能走能蹦的。”
江帆也就那么一问,见挺好,转口又换了个问题,“最近医院情况怎么样啊?”
小姑娘还记得那天的场面,又从同事平常的八卦聊天里稍加总结,猜到眼前这人跟的是谁。不过除此之外,她就是个新来的小员工,心里没什么小九九,“挺好的,头两天还有人来闹,抬着花圈就往门口一坐,警车拉走了几批之后,都不敢来了。最近来看诊的也越来越多,上次领导们不是都去病房慰问么,我看待医院里的病患情绪都挺好,我同事也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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