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哭了,他杀不了他,因为阿诚爱他,双生的灵犀,不充他伤害哥哥所爱的人!
眼泪在炽热的空气中gān得很快,男孩的眼睛映着火光却毫无生气,像被抽去了魂魄的躯壳一步步地后退,满脸的孤苦无助。
他杀不了他,他竟杀不了他!没有勇气开第二次枪,甚至没有了重新举枪的力量,他感觉自己彻底被遗弃。
娘,哥不要我了,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茫然四顾,退路就在身后,如果就此逃开,却又能去哪里?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数点闪亮的火星从天而降,消隐在眼前,他顺着飘舞的火星昂首望向天花板,众多火舌簇拥着一段已是焦黑的横梁,“哔啪”作响。他看到火焰中有纷飞的huáng纸钱,像一只只huáng翅蝴蝶飞舞不止。浓重的烟雾混淆了视线,他顿住后退的脚步,恍然忆起多年前在码头看到飞散的纸钱后娘亲苍白的脸,本早是模糊了,而此时却意外的清晰起来。
娘……我没了哥,他向她愤怒地哭诉。
“阿三,快离开那里!”
冯宣仁惊魂甫定,却看到后退的男孩站定在yù坠的横梁下面仰头痴望。
阿三静默着,不见动弹,对警告毫不在意。
冯宣仁没有办法,举步向他靠近,想把人拉离危险之处,而阿三此时却又举起枪,使他本能地止住脚步。
“阿三,快走开,危险!”
话语未落,就这一刹那,燃烧的横梁轰然坠下,带着绚烂的火焰和漫天飞散的火星。慈爱的娘亲在一片夺目火花中展开温暖的双臂向男孩拥去。
阿三闭上眼。
“不——”两声同时响起的凄厉焦喝。
冯宣仁冲上前的同时看到了钻进火海的阿诚。
阿三睁开眼转过头,看到yù飞扑而来的双生兄长阿诚,痴痴微笑:“哥,你看,是娘……”
他手指向压支持而来的横梁。
“轰——”
来不及了。
横梁沉重坠落,断木四溅,热làng灰烬火星烟尘扑天盖地,火流四溢,失去支撑的屋支持不断往下落着燃烧物。
阿诚不知疼痛,也忘却自己只是个ròu体之身,他顾不得飞火灼人,用自己的双手拼命地扒着燃烧着的断木,他要看见自己的弟弟还活着!他终于握到掩盖在热尘下的弟弟的手,血ròu模糊,一片焦黑,柔软的但毫无生息。
不会的,阿三不会死的!
阿诚呆滞着双目,拼命摇着头不肯相信事实。他跪倒在地上,用尽全力拖住那只焦糊了的手,要把压在梁下的人给拉出来,他要看到弟弟睁开眼,叫他哥为止,他要带弟弟离开这里,回去,回到故乡去,回到那青翠怡人的山村里,回到葬在娘亲坟里的快乐童年里去,回到他们不曾拥有过的幸福中去……
冯宣仁伫立在他身后,没有阻止这种陡劳。
火雨纷纷下,泪和着血在空气里安静地蒸发。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屋外皆是枪声和惨号,也没有人闯进来,这个屋子在烈火下快崩塌。
他攫住陡劳的人拖向狭小的生路。
他为他,不能死。
屋塌了,葬断魂,生者犹在,死者已逝,泪在热风中成灰,qíng义在火焰永生。
不要回头,不能回头,抱紧怀中的人再次奔向本已经舍弃的生路。
他为他终于不惜背叛。
终曲
……
真的要回去吗?
嗯。
为什么你总不喜欢这里?
这儿不适合我。
那阿三呢,你忍心把他独自留在此地?
我又能带他去何处呢?
江风轻拂,美丽而摩登的女郎洋装纱裙打着白丝缕花的洋伞,她感qíng复杂地注视着旁边的人。
“月儿,你自己多多保重。”
多么温柔又残忍的关怀。
“知道,阿诚哥,”月儿低垂眼睑,又仰起头看着男孩,“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走,我怎么样才能留住你?”
男孩微笑并不回答,清秀的脸上有烧灼过后的伤疤,平添几分苍桑。他举目看向波涛轻泛的江面,这满目粼粼的水光dàng漾,像极那火,无止尽地漫延在他以后的生命中。
“还有一事相托,清明和祭日时代我在阿三坟上点一炷香放几块糯糕,他最喜欢这个……”他轻声对女孩说。
女孩点头,掏出手绢在眼角边按着,江风拂乱烫好的发型,青丝在风中飞舞,如无处可着落的惆怅。这一刻,她想跟他走,重返曾经青衣素颜的岁月,寻回在“断qíng崖”下泼水玩的纯真。
可是,回不去了。牵着他的衣袖,只剩轻轻叹息而已。胡云梦已经成为传奇,那个青衣月儿在崖下潭水的倒影中成为浮叶飘过。
“我该走了,”男孩抽回衣袖,提起脚边的行李箱,展颜一笑,“你不用送我了,我可不想临走还成为小报的头版主角,胡云梦小姐的地下qíng郎某某某先生。”
女孩破涕而笑,惨淡和释然各杂一二。她潇洒挥手:“再见,阿诚哥,好好保重。”展开的笑容纯真无瑕,还似那个素面仰天的农家女孩胡月儿。
男孩怔了怔,轻轻地拥抱了她:“再见,月儿,你也要好好地照顾自己。”
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远处马路边传来报童的吆喝:看报喽看报喽,十同里爆炸案的后事报道,冯宣仁先生保释回府,近日将与名媛张小姐成婚。看报喽看报喽,奇案又有,bī婚死女……
又是离别。
总是离别。
阿诚一手拎着行李箱一手捏着船票,独自站在人cháo涌动的码头伫立观望。
他要乘的船靠在岸边,几多人在他身边匆匆挤过走向狭小的入口。
上船,上船,离开吧!
有人在喊。
相隔刚泊进码头的客船卸下从远方带来的客人,载来又一波的人cháo放流到臃肿的城市。
隔着铁网隔栏,阿诚在蜂拥的cháo波中看到两个小男孩被一只粗糙的手拖拽着在人群中如两尾游移在混沌泥浆里的小鱼,充满惶惑和无助。
目光跟随着他们的脚步游移,他仿佛听见一个小男孩在说:哥,我饿了。
声音在耳边轻咛,时光倒流,兄弟期盼的目光,纯稚的笑容触指可及。
那是另一个自己,活生生分裂的自己,他敢肯定。
转身大步往回跑,拼命拨开顺势的人cháo,他逆流奋进不顾旁人的呵责:“做啥?发毛病啦?!”
是疯了!他追着两个小小的身影,追着当年的两兄弟,他追着时光倒流的错觉。两个孩子在灰色的泥沼里上下沉浮,在视线内忽隐忽现,他们不再是一双陌生的孩子,他们是阿二和阿三。
哥,我饿了……
哥,我们将去哪里?
哥,那是娘,娘在笑。
阿三的声音穿透一切喧杂,在耳边细细喃呢。
阿诚拼命追逐着,他要追上那对被命运捆住的双生兄弟。
皆是人,皆是cháo,皆是吞没人的海,两个幼小的身影终于不知所踪,湮没在形形色色的角色中。
他大口喘息,站在人群中惘然失措。
他想哭,他想喊,他想……一切能否重新开始。
可是,没有时光可以追得回来,没有命运可以重新开始,没有凋零的人能再回到身边。
汽笛铿锵,震回他的神思。
离开吧,离开吧,此地不宜停留。抹净泪水,返身向船。
船终于离岸,栏边皆是挥别的手臂,码头边也皆是道别的悲颜。
阿诚茫然地挤身其中,望的却是明净的天空。
阿三死了。冯宣仁在婚堂上。阿诚在船上。
这一场梦醒了,很彻底。他想对着天空大声嘶吼,却不能出声。
这就是结局吗?他问。
船行远了,岸终于成线而渐渐消失。挤在栏边的人群已散开回舱。
这就是结局,他对自己说,不再是两年前单纯的绝望,而是另一种深沉的无奈。
闭起眼,不必留存最后的映象,他终于与这个城市诀别。
一切将成纪念……或?
“你想跳江殉qíng吗?可惜这儿还不够水深。”
有人在背后调侃地问他。
阿诚睁开眼猛然回头,他想自己肯定是疯了……思念噬心,疯到竟有了幻象?白衫灰裤,明净的笑颜,黑逸的发丝在风中飞扬?抑或只是时光倒流,回到了初相见时的美梦?
“少……爷……”讶异地张开嘴念着,表qíng很像是青天见鬼。
“啧,你这是什么表qíng啊?”冯宣仁双手叉着裤袋,闲然站在他身后,笑嘻嘻地直摇头。
天色湛蓝,飘浮少许云絮,如此美好的天气,站在眼前的人笑得如此轻松而开怀,这怎么不像是梦境?
“少少少爷……你你怎么在这里啊?”阿诚无意识地在船栏上敲了一下手,很痛,不像是作梦,也不像是发疯,人是真切的,他看到他的憔悴和消瘦,温柔笑容依旧,连气息也在咫尺之内轻拂,能感受得到的热度。
太过美好以致恍惚,结局……冥冥中谁会眷顾平凡如他的幸福?
阿诚怔怔地凝住了自己的所有举动,他怕,怕稍一动弹,眼前的美好会烟消云散。
冯宣仁长长地叹气,显然对这种反应颇为失望,本来自信这是个巨大的惊喜,可是对方的反应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他无奈地伸出左手,亮出五指在不领风qíng的小子面前晃了晃。
五指空空,什么东西也没有。
“戒指……少爷你竟敢逃婚?!”终于意识这举动的含义,结结巴巴的话语里辨不出悲喜。
冯二少爷微微点头,蹙起眉头,不悦地瞪起眼,花了大力气冒着风险不顾后果抛下一切地逃出来可不是想看到这种不知所谓的表qíng,他委委屈屈地撅起嘴巴嘀咕:“你不喜欢的话,我现在回去大概也不晚……”好似辛苦用功却得不到嘉奖的孩子,表qíng颇为郁卒。
阿诚怔愣片刻,随即扬起嘴角大笑起来,qiáng忍的闪着快乐光彩的欣喜液体从眼眶里奔涌出,他一跃而起,飞快地扑向这个让自己死生两难的男人,紧紧抱住,就此不再放手。
冯宣仁敛起了玩闹的神色,慎重而温柔地用双臂拥住qíng人颤动的身体,全然忘了周遭的人和他们诧异的目光。
船鸣笛高吭,在阵阵轻柔的江风中,全力驶向希望的彼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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