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人是他那天下午在学校保卫处见到的那个,许冲说的“小陈的女朋友”。然后他在酒吧里看到陈可南和另一个女人在一块儿。那个晚上酒气冲天的回忆突然像冰冷的烈酒一样疯涌进胃里,秦淮觉得糟透了。
“不是,”他听见陈可南飞快地打断了她,“这是我学生。”
女人恍然大悟,立刻放低声音,摆了摆手,“那你什么时候下课?”
“刚下。你进来坐吧,等我一会儿。”
女人跟着进来,又朝秦淮笑了笑。这回比刚才矜持多了,端庄得甚至稍显拘谨。秦淮像被她传染了,跟着不自在起来,好像陈可南放进来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条眼镜蛇。秦淮觉得陈可南的待客之道简直一塌糊涂,居然丢下他俩自己进了卧室。他一口气拉上书包拉链,不自觉地拨弄两下头发。刚才上厕所的时候应该照一下镜子的,天知道后脑勺那一小撮惯会作怪的头发是不是又翘着。他努力回忆早上在家照镜子的情形,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真够烦的。
女人扬起眉毛,温和地问:“要走了吗?”
“嗯。”他点了点头,尽量不笑,以免看起来太傻,“拜。”
“拜拜。”她的口吻像是这里的女主人,“路上小心。”
秦淮一口气跑下楼,连电梯都没等,他可不想遇上陈可南。走到小区里,经过路边停着的一辆雪铁龙,他不由自主停下来,对着车窗玻璃仔细检查了一阵头发。并没有任何能挑出错的地方。他终于松了口气,吹着口哨慢悠悠地朝外走去。
陈可南住的小区在二环外,离学校不算很近,但紧挨商区,十分繁华。小区已经很有些年头,据说是城区最早的一批商业住宅,也是最早的富人区,当然现在早就风流云散了。秦淮他爸在他还没出生的时候,在这个楼盘里买过一套房子,趁着去年房价上涨刚转手卖掉,秦淮还没来得及亲眼见见。
绕出那些常年被法国梧桐荫蔽的安静小道,一走上大马路,周围立刻喧嚣起来,连灰尘都吵吵嚷嚷,有股不可一世的派头。滨江路沿岸一排的豪华饭店灯火辉煌,对岸不计其数的酒吧、饭馆、会所这时还没有点亮招牌,在这样的阴天望过去灰扑扑的,像盖了一层无边无际的灰色的防尘罩。
秦淮很少来这里,即使这是本地夜生活最热闹的地方之一。都市夜生活的行家们对这里总是赞不绝口,但秦淮不大分得清这家酒馆和那家有什么区别,喝什么要去这家而喝另外一样则是那家更地道。老实说他连酒都分不很清,尽管下过一阵工夫,但实际上它们对于他仍然只是一大串花里胡哨的名字,在下肚以前就已经弄得他眼花缭乱了。
从很早以前开始,他就很想来这种地方了。在夏天的某个晚上,推开一扇黑水晶似的漆黑透亮的门,装着冰块的玻璃杯冻得他手指刺痛,在开着空调却仍然热气涌动的空气里,跟随便哪个陌生人聊点什么。酒,车,女人,甚至性。什么都行,他无所谓。他只是希望有人能跟他说说话,他真正想说的话。
他迟迟没有来,并不是因为囊中羞涩,相反他很清楚他拥有的钱已经超出很多同龄人了。这当然要归功于他爸妈,对此他不否认。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不能忍受在这种地方露怯。局促不安地面对那些比他大不了几岁的服务生抛出的一大堆不知所云的行话,然后在他们嘲弄戏谑的目光里被追问是不是没有成年,嬉皮笑脸地警告说小孩子不能来这种地方。一想到这里,他难受得头皮都要炸起来了。所以他绝不贸然进去。
或许某天他能认识某个这方面的老手,带他进去,并且乐意传授他一些个中精髓。但这样的人并不好找。他不是在开玩笑。他结识过不少社会青年,但他们跟他的想象并不吻合。
他们只会要一扎一扎的那种随处可以买到的啤酒,实际上他们根本不在乎喝什么,说不定偷换成马尿他们也不会发现。他们大口大口地喝酒,好像没有食道,直接从口腔倒进胃里,就像清早回收垃圾的垃圾车那样。他们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高谈阔论上:炫耀自己新染的头发,理发厅学徒告诉他们的最流行的款式;女朋友从美容院的死肥婆小张换成了洗浴中心的大胸小刘;你必须从成串的脏话里拼凑出几个关键字,才能知道他们是在咒骂帮工的店里的老板。说完举起不知道是谁的酒瓶,新买的造型很酷的戒指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然而他想认识的人,或者说真正的“大人”,不该是这样的。他不是说不允许脏话连篇或者不该谈论那些镀有金属颜色的廉价戒指和项链,而是除此之外,除了五颜六色的头发,铆钉裤子,六十块钱的中华烟以外,总该还有些什么。他说不出来。但每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就会对眼前的一切感到突如其来的沉闷乏味,仿佛剩下的漫长生命了无生趣。仿佛是在学校里听课或者父母的训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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