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孩童在母亲面前摊开了手,为的再单纯不过一次牵手,再过分不过一颗甜糖,却不知,女人眼角牵起纠结而轻蔑的笑容,嘴唇微动,脱出一个“滚”字。
那天傍晚,李萍芳再次出走了。陆月浓搬了张凳子,坐在底楼门口等,除却上学,他就抱着书在这等,一连等了一个礼拜。
没等来母亲,也不见一个月没碰面的父亲。
终于有一天,路过的小孩子笑嘻嘻说:“你妈不要你了。”
那时没有摩天大楼,居民也不是关门过自己的。小区里几户人家,常来常往,把各自境况都摸得透彻,因而街里街坊八卦的速度非同寻常。
陆月浓家里这般,自然常登阿姨妈妈们的口,是茶余饭后再合适不过的消遣。而她们家中的小孩子,虽不谙世事,可听多了,也能学到一点。
路过的小孩子不止一个,每一个几乎都这么说。有些事情,日复一日地听,年复一年地看,哪怕陆月浓还是个孩童,哪怕那些话多么添油加醋,也足够拼凑出一些事了。
“你妈不要你了。”
如果是别的小孩子,被开这种玩笑,大概会据理力争,亦或是大哭一场。陆月浓却没说什么,他就这么平静地看着其中一个孩子。
孩子起初抖擞志气:“你看我做什么!我说的是真的!”
陆月浓坐着,还是那副表情,一言不发。
孩子有点发毛:“那个,你别看我了,有什么好看的!”
陆月浓仍旧一动不动,嘴角却泛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那孩子终于害怕极了,倒退几步,撒腿跑了。
陆月浓这才垂下眼眸,收回笑容,没什么表情地回去了。
那天夜里,窗帘没合上,星光像剪碎的银箔,撒在房间里,陆月浓一个人直直躺在父母的大床上,就与星光睡在一起。
前面笨重的老式电视机播着电视节目,偶尔还会刺啦刺啦的,不晓得是信号不好,还是电路出了问题。
好在陆月浓也不大看,开着它,更多只是为了让房间里热闹一点。三百六十五天,在大多数时日里,他已习惯如此。
可这一天却有了微妙的不同。陆月浓以为自己可以像往常一样很快睡去,却越发清醒。
男男女女的声音充溢在房间里,耳边却由轻转重地回荡起那句“你妈不要你了”。
一个孩子不哭不闹的时候,不是因为坚信不疑,更不是因为满不在乎。陆月浓逃避似的闭起眼,看到的只有瓶瓶罐罐,尖锐的针头,带血的地板。
没有陆春城,没有李萍芳。
电视里响起音乐的旋律,忽然有人唱: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
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声音柔和极了,与脑海中的画面大相径庭。
窗外,亮的不止是遥远的繁星,还有窗子边上的路灯,有虫儿在下面扑朔着翅膀,聚成一团。
荧屏里的歌,悠悠回荡,是唱给千家万户听的,但夜已深了,万家灯火都已熄灭。
他想,不睡的大概只有自己,老师说过,晚睡是不好的。
但是这样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当作,这首歌只为自己一人而唱了。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
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陆月浓想着想着,忽然翻了个身,由仰躺变成了侧卧。
他一把抱住被子,把小小的脑袋藏进去。被子里,安全而柔软。
“虫儿飞,
花儿睡,
一双又一对才美。”
幼小的身子轻微地颤抖起来。
“不怕天黑,
只怕心碎。”
不一会儿,有轻微的呜咽,透过厚厚的被子传了出来,闷闷地,一声又一声,克制着,却如何都绷不住。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东南西北。”
再后来,许是哭不动了,呜咽声也低下来,渐渐消失不见。
他松开了被子,口里断断续续地呼着气,静悄悄地淌着泪。那一点变换着色彩的亮光,跳动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把泪光都照尽。泪水连缀不断,枕头被子都濡湿了。
电视一直开到天亮。
这一夜随着黎明的到来,无声无息地被揭过。自此后,年幼的陆月浓再不曾哭过。
哪怕后来,李萍芳经历了最漫长的出走,终于回来,前所未有地带儿子去吃了桥头最受欢迎的红汤排骨面,又为他买了件崭新好看的加棉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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