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孙犹豫了一下。
虞昆山卸任时,本没打算带他出来。他也不像李魏,寻死觅活地非跟不可,心想反正咱就是个伺候人的,伺候谁都一样,给军长当勤务兵也算是个肥差。不料新上任的游军长根本就瞧不上他,冷冰冰瞥了一眼后说:“去步兵团报道。”
这下可把小孙吓得够呛——自己站起来跟枪杆子差不多细,脸盆大的靶子都瞄不住,上了战场那也是炮灰。为了保住小命,他骑马狂奔三十里,拦住了虞昆山的汽车,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磕头求收留。虞昆山念及他这几年来伺候得不错,心软了一下,也就带上了。
如今司令要出国,自己是跟还是不跟?他在小心眼儿里盘算起来。这年头,当个老百姓太受罪,就算有点钱,在怀里还没揣热就不知落谁手上了,跟着虞司令,至少人家吃肉,咱也能混点汤喝,亏不了。
想到这里,他一脸坚贞地搬出了口头禅:“我是司令的勤务兵,司令走哪我跟哪。”
见两人都表了态,虞昆山总结道:“既然想跟,那就跟着吧,横竖亏待不了你们。”
[3]
十一月的伦敦。
由于刚下过一场瓢泼大雨,淅沥的尾声还在阴霾天色下飘荡,湿冷便渗透了层层衣料直钻骨髓。
虞昆山不禁打了个寒噤,把黑呢长大衣的领口捂得更紧一些。
小孙一下船就很伶俐地打了伞,高高地给他撑着,家鹅似的伸长脖子,把脑袋也拱进伞下借光。
王栓与李魏一人提着两口大皮箱,淋得头发一绺一绺地耷拉下来,顺着脸颊直淌水珠子。好在两人都是野生粗长惯了,没把这点冷雨放在眼里,打不打伞并无所谓。
从客轮下来的人流挨挨挤挤地涌出码头,虞昆山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转头问身后一个穿着西装的青年:“你叫的车怎么还不来?”
青年叫唐容生,长相偏于斯文清俊,戴着副黑框眼镜。他是教会学校毕业的,又在英国留了两年学,装了一肚子全无用处的文学评论回国,找了几个工作都干不长,最后在远房亲戚的引荐下,给虞昆山做了陪同兼翻译。
“应该……快到了吧。”唐容生磕磕巴巴地答道。英文他说得滑溜且地道,当个辩论赛选手都没问题,但一说起母语,便觉得舌头不够用,尤其是面对虞昆山的时候。
这大约是第一次见面落下的后遗症——当时虞昆山正站在院子里,准备拿树梢上的麻雀练练手。唐容生在门口整理了一下领带衣角,想给这位看起来年轻文雅的老板留个好印象,一只汤匙大的雏雀飞过来,欢快地落在他抹了生发油而香气缭绕的头顶。他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对方挑了挑眉,非常平淡自然地说了句:“别动。”随后抬手,对着他的脑袋就是一枪。
几根麻雀毛贴着鼻尖飘下来,唐容生脑中一片空白,耳鼓里充满风声尖啸似的剧烈杂音。
我中枪了?我死了?他在无法动弹的僵硬中反复问了自己好几遍,终于找回了点神志,惨白着脸,直挺挺摆出一副就义姿势。
虞昆山用白布抹着乌黑枪管,带着种漫不经心的倨傲与安抚,朝他点了点头,“还行,没有尿裤子。就你吧。”
唐容生满背冷汗这时才哗的一下倾泻而出。
打那以后,每当虞昆山跟他说话,他总不由自主地将那张雪白美丽的脸与上了膛的枪支、开了锋的刀刃之类的危险品联想在一起,心跳顿时加上,连带舌头也打结了。
又等了十来分钟,眼见天色越发黑沉阴冷,虞昆山打了个喷嚏,不耐烦地瞪了一眼新雇的翻译,很想要发火。
唐容生心急如焚地用手背擦了把湿漉漉的鬓角,忽然眼底一亮,刑满获释般欢呼:“来啦!车来啦!”
因为码头人多,汽车停远了点,一行人不得不从络绎的人群中穿过去。
“小兔崽子,干什么哪?!”
虞昆山猛地转身,看见一个细长条、双肩佝偻的洋小子,穿着有些邋遢,风帽下露出乱蓬蓬的红发和布满雀斑的脸。
他的右手被王栓扣住,拼尽全力想要抽出来,却像被铁镣铐套住般撼动不得,便用一双灰绿色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对方,嘴里叽里咕噜的一串串往外冒。
虽然语言不通,但天底下咒骂的架势大抵都一样,王栓根本不屑理会,对虞昆山说:“小毛贼一个,爪子掏你兜了。”
虞昆山不在乎口袋里那几张英镑,也懒得同这种鸡零狗碎的货色较真,随口道:“揍几下就算了,省得浪费时间。”
唐容生在旁边插嘴:“其实可以交给巡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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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