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之后他才知道,那是心里的那只小野兽,在即将冰封的原野里大吼,想要冲破即将来临的寒冬——
——高一的夏末,第一次和世仇学校的打架。
——“群殴有什么意思?”对方派人来不屑而张狂地问,“你们那新上位的老大,敢和我们老大单挑么?”
——“哈哈哈珞珈路这帮没用的纨绔子弟会打架么?”
——“只会逗鸟儿泡妹妹吧?大院里出来的都是软蛋。”
——“他们也懂打架?难道每次不都靠着家里在上头有人么?”
——“耶耶耶耶耶!有本事别靠领导!这群公子哥儿!”
——他毅然拍了桌子:“我去。”瞬间一片反对之声“老大不能啊!”“杰哥你这样不行的!”“一个人去怎么成啊”……然而,他扫视众人一眼,漠然地说:“这么不放心我么?“随后笑了笑,“算了,你们以后就放心了。”
——“不是啊杰哥……”有人弱弱地表示,“我们以前都是群殴比较厉害,而且省实验那个老大家里就是黑道的,下手特狠特专业……”
——“打架,不是靠人多。”他冷冷地说,“是靠愤怒。”
……
——然后在后湖边,从午后到傍晚,整整大半天漫长的战斗。
——“好久没这么打过了,”黎家小子和他肩并肩躺倒在草地上,看着红得滚烫的、落下去的夕阳,笑道:“喂,你姓白是吧?想不到啊想不到,原来珞珈路哈有你这等人。”
——“还要再来么?”白鹿原自己也累得瘫软地倒在地上,却并不放松,冷冷地说:“别小看珞珈路——真正的混子,不是靠上面的关系,是靠自己。”
——“行,有你这句话,这个朋友我交定了,”黎家小子笑嘻嘻跳起来,十五岁的脸映着夕阳无比灿烂:“记住你今天的话!——你是个人物,知道什么才是打架的意义!”
——“打架的意义么?”他笑了,“我也是第一次遇到你这种难缠的人。”
……
那一年的夕阳如血,就和今天的一样。
白鹿原慢慢地往前走,身后的黎家小子就和五年前一模一样——仿佛没怎么变,依然是那么暴躁冲动……他忍不住想,你怎么就可以一直那么年轻呢?
——为什么有些人就不用面对生活中的选择和放弃呢?
“姓白的,算我看错你!”背后的人用尽全身力气大吼了一句,转身走了。
风从远方吹了过来,他看了看前方,视线一下子黯了——太阳彻底沉落下去了。
明明才是初秋,却无端觉得冷。
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总是别离多……他恍惚地想着这段话,此时此刻,另一个白鹿原的本子上,一定记着这一段吧?
然而,当然霍然回头,却震惊地发现,永远跟在自己身后的、背后灵一般的,另一个白鹿原,彻底消失了。背后、前方、身侧,再无踪迹。
就像从来没存在过,就像一个真正的妄想症一样。
连那个白鹿原……也不见了。
白鹿原从未觉得这般茫然过。天地之间,落日西沉,决然一身。
有谁知道,那心中冰封小野兽,一冰封便是十年。
005
另一个总是举着本子晃来晃去的白鹿原消失了,写作的欲望却像野草一样,在心中铺天盖地地生长出来。
每当夜幕降临,脑中那些无穷无尽的思绪便疯狂地蔓延开来,它们不像火那么奔放,不像水那么柔情,不像风那么猛烈——它们就像藤蔓。那些藤蔓攀附着每一条神经,在所有的节点上生根发芽,展出更多的枝蔓,绿叶在脑中招摇……他几乎觉得自己要成了一棵树。
有一种精力,你永远也发泄不了。无论你在浴室里一遍遍撸到睡着,或是你少年时在湖边打架从早到晚,还是你辛苦工作得回家只能躺下……你都不能杜绝这种渴望。只要你不干这些事情了,晚上的时候,一闭上眼,你满脑子都是写作。
你想触摸纸笔。你发疯了一样的渴望把手指黏在键盘上。你恨不得每天输一万滴血,顺着键盘和屏幕注射到读者心里去,你想在旷野里果奔,想站在全世界人面前无休止的演讲,你只想表达,表达,表达,倾诉,倾诉,倾诉,疯狂的表达和倾诉。
每个流氓不一定都是文人,但每个文人都一定是流氓。当白鹿原出来打架的那一日,上天就该注定他日后得是一个作家。
白鹿原自觉自己把生活控制得很好。每个有着强烈控制欲的人,都不会让自己失控——过去的黑历史没有了,在政府实习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连另一个讨厌的白鹿原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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