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抿了他一下,作收尾,又重新给他戴上呼吸器。
他目光胶在她脸上,有留恋。
程迦说:“你来找我,给你更多。”
彭野说:“好。”
风不大,雪还在下,程迦从车窗里望见里远处的直升机。
她收回目光看彭野,他一直在看她,眸光很深,像一口井。
程迦慢慢开口:“还想说什么,就说吧。”
程迦,事qíng发展和我说的不一样。
“程迦,你怪我吗?”
“你后悔吗?”
彭野摇头。
程迦也摇头:“你的二哥救了你,桑央的七哥也救他。这就是你们。”
她说:“你慷慨赴死;你也竭力求生。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你。”
他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释然的笑容,安然闭上眼睛。
到了。
医护人员把他抬下去,程迦跟在一旁渐渐走近直升机,脸色在冷风里发白。他太累了,需要休息,她不想打扰他,生生松开他的手。
可他突然抓住她,雪地的白光映衬着他的脸,
“程迦——”他清醒了一点儿,睁开眼睛,
“嗯?”她弯腰,把耳朵凑过去,
“我第一次对你动心的时候——是北方。”
程迦一瞬间泪湿眼眶。
他说完,似乎睡过去了。
“彭野,我原谅你。”
她抱住他,“如果你很累了,撑不下去了,你就走吧。我会原谅你,没事的,我不生气。没事,我就再不来青海看你。也不再去北京。
但我还是希望你再努力一点好不好?再努力一点彭野,我们的结局不该是这样。”
他睡着了,没有回应,风在一瞬之间悄然停息。
彭母上前,轻声说:“彭野让我和你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程迦直起身,看他最后一眼,转身走进大雪里。
螺旋桨刮起剧烈的风和雪。她没有回头,顶风前行,往昔的回忆碎片像雪花一般浮现,
她把他拦在门廊里,说要摸回来才公平,他隐忍含怒地盯着她;
他在简陋的屋里冲凉,突然回头,黑暗湿润的眼睛锁住偷看的她;
他给她穿好藏袍,拉开换衣间的门,说:“我们不是一路人。”
可他又把她抵在冲凉间的墙壁上,湿了眼眶:“程迦,我以为我们不是这样。”
程迦抬头,在滚动的雪花里看见了风的形状。她戴上那双黑色的手套继续往前,一次也没回头,只是在扑面的冰雪里想起他的话,泪如雨下。
——
“如果有天我不告而别,你得原谅我。”
“如果你走了,我也会走。”
“程迦——”
“或许也不会。未来的事儿,谁知道呢?”
“好姑娘,你就往前走,不要回头。”
“好。你放心。”
——
寒冷彻骨,仿佛用尽一生的力气也无法抵御。
“啊!——”她嚎啕如重伤的shòu。
彭野,我原谅你,我再不来青海找你。
可请你再努力一点,我们的结局不该是这样。
Chapter 73
程迦从小艇上站起来,一脚踩上冰面,浮冰有点摇晃,她迅速下蹲稳住重心,用这个方法一连踩上一串漂浮的冰块,安全走到冰层上去。
她怀里提着桶,低头一看,鱼一条没少。
隔着几米远,小艇上金发碧眼的男人抛了锚,朝她看过来,突然瞪大眼睛,拿英语惊叫:“J,你后边。”
程迦回头,一只小小的北极熊朝她扑过来,撞了她一个满怀。
雪地靴一滑,人摔地上,桶里的鱼全倒出来,在冰面上蹦跶,小北极熊欢快地追着鱼,吃得可欢。很快,一堆白绒绒的小熊从四面八方跑出来,雪团一样滚来滚去,扑腾得鱼儿到处蹦跶。
程迦冷淡地看了男人一眼:“琼恩,你可没和我说过是这个qíng况。”
叫琼恩的金发男人耸耸肩:“忘了告诉你,鱼腥味会把熊宝宝招出来。”他走上冰层,“你第一次来,和他们不熟,过段时间就会了解他们是一群多可爱的孩子。可现在捕杀北极熊的太多,菲尔号的船员们忙得焦头烂额。”
“你们应该少来。”程迦说。
“嗯?”
“气候变暖让北极熊食物变少,喂食是好意,却该换一种方式。”程迦说,“你们总这样,会让北极熊以为人类是友好的。”
琼恩一愣,霎时无言。北极熊其实是生人勿近的,但这一带的和他们混熟了。想想的确不安。
程迦拍拍身上的水。突然,一只小北极熊扑过来,在她怀里滚了一圈。她一愣,手忙脚乱地抱它,可小家伙又跑掉了。
程迦沉默无言。
琼恩见了,问:“撞到你了?”
“没。”程迦摇头,平淡地说,“想起一个人。”
“诶?”
程迦说:“它抱起来的感觉,像我和他的最后一次拥抱。”
琼恩很好奇:“柔软的?”
程迦说:“冰冷的。”
琼恩一愣。
一年多,这是程迦第一次提及她的过去,只言片语。
琼恩是“莱斯沃森”号护鲸船上的船员,船长贝克的副手。
“莱斯沃森”号护鲸船的任务是保护北冰洋的鲸鱼和鲨鱼免遭日本捕鲸船屠杀。
一年前,程迦以独立摄影人的身份,跟着他们的船队拍摄鲸鱼保护纪录片。
那时,他们只知道她的照片《防守者》:一张保护藏羚的男人中枪跪在雪地里的照片获得世界最高的普利策奖。让世界知道了东方的那一群人,让西方开始认识到除了大象犀牛,还有藏羚。
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程迦在寄出那张照片后,销毁了自己的备份。她再没看过那张照片,《防守者》只存在于别人的记录里。没人能知道她拍那张照片时的心境,没人知道她对自己下了多狠的心。
她上船的十个月后,英文纪录片《鲸鱼海》面世,在全球范围引发轰动。舆论,资金,人力,物力,更多渠道的支持涌向鲸鱼保护领域。
那之后,程迦没有走,她留在他们船上拍摄后续纪录片,让他们把她当船员对待,她是船上唯一的亚洲人。
在大家眼里,J是一个xing感又神秘的东方女人,有一股自内而外的宁静,像遥远古老的东方。
她从无大喜,但也不露愁容,不消极倦怠。她和他们一起洗甲板、生锅炉、打缆绳、起风帆……水手做的一切她都做。
她常常盘腿坐在甲板上,chuī着北冰洋的冷风,喝着俄罗斯的烈酒,抽着烟糙,冷眼看一帮男人们唱着拉船的调子。
偶尔他们闹得滑稽,她还会笑笑,多半是言语上的嘲笑,偶尔无语地翻白眼。
她喜欢听风的声音,尤其是升风帆的时候。听到风声,她会仰望,仰望他们永远看不到的地方。
她也很喜欢看星星,北极圈内,海洋上的星空美得像童话。她常在夜里裹着厚厚的羽绒衣坐在甲板上看星空。
看完了回船舱,眼睛像拿北冰洋的水洗过一样,清澈,澄净,还有点儿冰凉。
渐渐,船员里传开了,她认识六个星座:大熊座,小熊座,仙后座,天鹅座,天琴座和天鹰座。
贝克船长认识很多星座,说要教她,她呼着烟,没兴趣地别过头不看。
偶尔坐在甲板上看星星的人多,她被骚扰得不耐烦了,就给他们讲中国的神话故事,指着天空中灿烂的银河讲牛郎织女,讲完了,她说: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天琴座和天鹰座是牛郎和织女。”
琼恩和几个船员听着,不明白那个“后来”是怎么回事。但,或许因为讲的外语,沟通出了问题。
她给他们讲故事时也是平静的,讲完了,淡淡地说:“此处应有一支烟。”
所以,琼恩很难相信程迦会形容拥抱一个人时的感觉是“冰冷”。
看完北极熊后回去,他和同船舱的船员讨论,对方说:“英文不是母语,她讲错了或者你听错了。”
琼恩想了想,说:“这个解释是合理的。”
傍晚,他们的舰船在北冰洋巡逻,琼恩和几个船员去收帆,照例喊:“J,收帆了。”
升帆和收帆是程迦必定要参与的。她喜欢帆在风里刮的声音。
今天收得有点儿早,海上没有风。
每当傍晚落日,海上总有一段安静期,无风,也无làng。平静得像陆地。
程迦跟着大伙收了风帆,站在栏杆边看日落。
来这之后,她不再随时抱着相机,她不需要与人分享,也不给任何人服务。更多的美景她选择独自享受。
太阳一落,室外就冷了。
开始起风了,程迦伸出手。琼恩过来站在她旁边,她没被打扰,五指张开抓着风,仿佛那是流水。金色的戒指熠熠生辉。
琼恩问:“你很喜欢风。”
程迦脸上有凉淡的安逸,说:“那是我的爱人。——我等他带着我的未来,来找我。”
琼恩笑:“J,你有时像个诗人。”
程迦没解释,她踩上一级栏杆,上身悬出去,手伸得更远,她纤细白皙的手腕环绕扭转,与风纠缠。
琼恩在她指间看到了有形的风,灵动的,映在墨蓝色的流淌着的海面上。
她每天都能和风玩很久,琼恩想,搞艺术的思维都很奇特吧。
他私下也和船员议论她高高在上的淡漠脸庞,她妙曼的白皙的身材,好奇这迷人的女人身边为何没有男人萦绕,猜测她手上那枚神秘的戒指,这似乎更迷人。
但大家对她并无非分之想,只是清苦船员生活中的一丝乐趣与慰藉,每天看她淡然地在船上走来走去,搭一两句话,枯燥的生活就有了色彩。
如果要用色彩来形容,她应该是海蓝色,时常淡淡的,有点儿冷,沉静,从容,含着心事,却没什么忧伤;可看久了,又似乎含着秘密。
对,她应当是海蓝色,冷静的xing感。
晚饭后,程迦回到自己的船舱,她抽屉里放了一摞《风语者》摄影展的照片。
她很久没翻看了,今天忽然想起,便坐在台灯下,心qíng并不起伏地一张张看。
她早早睡了。一个人住,有张上下铺,还有两张吊chuáng。
这晚她睡在吊chuáng上,海làng轻摇,她睡得安然。
夜里,船上广播里传来贝克船长愤怒的警告:“……请迅速离开此片鲸鱼栖息地……”
有捕鲸船。
程迦被吵醒,立刻翻身下去,飞速穿衣服靴子,衣服多又厚,等她穿戴完毕,听到“会发起攻击”这样的词汇。
程迦拉开船舱门,才跑上船舷,哐当一声巨响,一阵巨大的冲击力从后而来。战斗早就开始!整艘船晃dàng,她不受控制地飞扑出去撞上栏杆,腹部一阵剧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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