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瑟琳不假思索地回答:“想。”
他牵起了她的手。
她匆匆收拾好稿子,跟在他身后。于是,两人再次穿过昏暗bī仄的通道,来到了那块小小露台上。午后的阳光下,露台不复月色中的优美,显出一片破败来。凯瑟琳看着生锈的铁架,油腻的缆绳,心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
这方寸之地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冒险之地,也是只属于他们俩的地方。
凯瑟琳露出微笑,下意识地翻检着手中的稿纸,纸张并不整齐,有广告招贴背面,有从三等舱留言簿撕下来的劣等白纸,也有凯瑟琳从自己房间拿过来的描花信纸。前半部是亚当斯歪歪斜斜的手笔,中间是凯瑟琳发怒时的划痕,后半程却都是她一笔笔写下的,这段邂逅的见证。
却终于要到了落幕的时候。
她不禁有些伤感:“Cary,你准备怎么结局?”
亚当斯正悠闲地看着海景,听到她的话才回过头:“结局?结局当然是船到了目的地,两人不得不分别。公主要回到王宫,担负起王室和国家的责任。如他所想,几年后她成为王后,只是却嫁给了一个并不爱的王子。她并没有完全忘记Cary,在出席外事活动、重要庆典时,她偶尔会听人谈起他演出的电影,回想起那段邂逅,但也只是淡淡一笑。
“至于那个演员,运气好的话,他会成为明星,扮演数不清的荧幕英雄,làng漫qíng人。在他的演艺生涯中,他会一次次拉着绝代佳人的手,在月下盟誓;也会在戏中穿起王子的华服,和别的公主悱恻缠绵。当屏幕上打出TheEnd时,王子和公主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戏就是戏,灯光灭尽,童话落幕,他会想起她,想起两人在月下说过的誓言,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
他似乎感到了什么,微微抬头,却发现凯瑟琳正靠在船舷边,无声饮泣。她垂下头,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稿纸,大滴泪珠落下,将稿纸的最后一页染得模糊。
亚当斯皱起眉头:“凯瑟琳,坦率地讲,我不觉得这段特别感人……”
“他们还会再见吗?”凯瑟琳轻轻打断他。
亚当斯顿了顿,还是摇了摇头:“应该不会了。至少故事里写不到。结局之外的事,又有谁会在乎?”
她似乎惊醒过来,霍然抬起头,一字一字道:“不,结局不是这样。”
亚当斯叹了口气:“凯瑟琳,悲剧会更震撼人心。”
这一次她没有被他说服,而是坚持着:“不,不是这样。”
他看着她,从她的眼睛中读出了不依不饶的倔qiáng。她的温柔、惶惑与古板后,却有着一种动人的执著。一旦认定了,就会不顾一切地去做,哪怕前途未卜,哪怕满身伤痕。这一点,她真的有点像剧中的那位公主。
亚当斯心底不由也泛起一丝惆怅:“好吧,你说应当怎样?”
“他们会相约再见。六个月后,无论彼此在哪里,在做什么,都要去那个约定的地方再见一面。”
亚当斯看着她,从她碧蓝的眸子里看到了让人不忍拒绝的坚持。
终于他点了点头,恢复了漫不经心的语气:“俗套了一些,但说不定女xing观众会喜欢。”
凯瑟琳顾不得他调侃的语气,满是泪痕的脸上绽出笑容,紧张地追问道:“那你同意了?”
“是的,王后陛下。”他微笑着看着她,“但他们约在哪里?”
凯瑟琳还没有从喜悦中回复过来:“我不知道,或者巴黎的埃菲尔铁塔下,或者伦敦的千禧桥上……”
亚当斯微笑,他抬起头,看着碧蓝的海面。纽约港口已遥遥在望,地标xing建筑帝国大厦在碧波间映照出恢宏的倒影。
他轻轻道:“帝国大厦。”
凯瑟琳微微有些错愕:“帝国大厦?”
“是的,他们不去巴黎、伦敦或者任何地方,就在纽约。相约再见之处,亦应是这次旅程的终点。”
凯瑟琳仍然有些疑惑:“但为什么要是帝国大厦?”她对工业文明并不很感冒,觉得làng漫的海滩、鲜花遍地的原野才是更合适的约会所在。
“凯瑟琳,”他看着她,温柔微笑,“因为,这是整个纽约最接近天堂的地方。”
高达443米的帝国大厦,是当时世界上第一高楼,人类现代文明的见证。
亦是整个纽约最接近天空的地方。
凯瑟琳看着他,心中默默地想,是的,它是全世界最接近天堂的地方,不是因为它有多高,而是因为有你。
不知不觉中,她眼中又有了泪水,却展颜而笑:“这是最好的结尾,是吗?”
亚当斯没有回答,脸色却沉了下来。
凯瑟琳低下头,迅速地在稿纸上写着。她是那么认真,仿佛手中的不是一沓稿纸,而是命运之神的卷轴。一旦把这个完美的结局写在上面,它就会成为真实,永不改变。
亚当斯转身望着帝国大厦,久久无语,却突然郁怒起来:“荒谬。作为一个公主,她怎么可能在六个月后来帝国大厦和他相会?一个两手空空的演员凭什么让公主为他抛弃一切?这注定是一部荒唐之极的烂片,làng漫的开头,jīng致的台词,和一个想入非非、引人发笑的结尾!”
凯瑟琳第一次看他发怒,不由有些惊惶,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真正的结果只可能是他在帝国大厦顶层等,傻瓜一样站在露台上,从清晨等到日落,直到所有游客都回家,电梯也停止运营,再从漆黑的楼道上,一步步走过那该死的1860级阶梯(4)。这才是这个故事的结尾!”
“不,Cary,不是这样……”
他冷笑着打断她:“然后他会一个人去街头酒馆,从电视上看到公主与王子订婚的消息。大醉一场之后,连夜飞回加利福尼亚,继续在那些乏味的爱qíng电影中充当làng漫领袖。之后很多年,他会把那些在等待时想到的,却永没有机会说出来的话,讲给不同的女主角,换取金钱、名望和无数影迷廉价的眼泪!”
“不,不是的。”她无力地反驳着。透过泪水,她看到他那看似满不在乎的冷笑中,有一种伤人伤己的痛。
她摇着头,祈求他不要说下去。
而他却不依不饶:“或许,还有奥斯卡奖。几十年后,一直视他为花瓶的影评协会终于良心发现,同qíng地颁发给他终身成就奖。他白发苍苍走上领奖台时,也许会说: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我想把奖杯献给我曾经深爱,依旧深爱,却也无法执手、永难相见的公主……多么完美的一生!”
“够了,Cary!”凯瑟琳突然握住他的手,“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猝然回头看着她,眸子中是冰冷的嘲讽。
这一次,凯瑟琳却勇敢地逆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字道:“她会来。”
亚当斯还要说什么,却终于没有。他能感到,那倔qiáng的笑容后,却藏着一双冰凉而颤抖的手。
凯瑟琳依旧微笑着,任泪水在海风中gān涸:“六个月后,公主会来。会摘下王冠,脱下华服,抛下王子,到帝国大厦顶层,来和你相会。”
她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六个月后,你会在那里等她,是吗?”
亚当斯久久沉默。
他当然明白,剧中的那位公主不会来。这个故事本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哪怕在号称梦工厂的好莱坞,也不会让这样荒谬的结局出现,除非是在迪士尼的动画里。
但,还有另一个结局,làng漫,温暖,可以实现。那便是六个月后,这个名叫凯瑟琳的女孩,会在帝国大厦上等他。
从她的目光里,他能看出来,她一定会来。
这是他有意无意造成的结局。
但这是他想要的结局吗?
第一次,他的心中也有些茫然。
“你会来,是吗?”凯瑟琳紧紧咬着嘴唇,仿佛用全身力气,才能将这句话说完整。她满脸倔qiáng,但声音在风中颤抖。
亚当斯依旧沉默着,他也能感受到这个回答的分量。
她怔怔注视着他,目光却有些迷茫,仿佛什么也看不清。如果说她是一个赌徒,那么已是孤注一掷,静静等待命运开出结局,判断她此生的输赢。
亚当斯心底轻轻叹息。他从她手中接过那沓稿纸,将她刚刚写下的最后一页撕下,递给她。
仿佛是一个信物。
“是的,我会在这里。”
凯瑟琳惊喜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终于投入他的怀抱。
在布满灰尘的露台上,两人深深拥吻。
海风中,离别的汽笛一次次响起,却无法催促两人分开。
下船时,她将那枚邮票递回给他,笑颜如花:“记得,这是我们的jiāo易,你已经收了报酬,就一定要来。”
他微微一笑,与她吻别。
不远处,他的经纪人卡尔挤过人群,正在向他招手。
夜晚,霓虹灯闪烁,纽约的大街上雾气弥漫。
一个铁皮邮筒孤零零地伫立在街道尽头,昨天的信件刚被邮差取走了,它腹中空空,饥饿地等待着下一个寄信人的到来。它在纽约街头已经等待了二十年,绿色的铁皮上已锈迹斑驳,还有口香糖的印记、张贴的广告、孩子的涂鸦。但它依旧快乐地等待着。因为每一个走到它身边的人,心中都怀着一种希望。
每个在信筒旁驻足的人都有不同的举动。有的人果断地将信件扔入信筒,转身离去;有的人犹豫不决,徘徊再三;有的人投下信件后还会透过那个数寸见方的口子往里看,依依不舍。
寄出的,不是一封封手写或者打印的纸张,而是一份梦想,一份期待。
当亚当斯把信投入邮筒时,信件太厚,几乎无法塞入那个小口。他用力推了推,那封信件才坠入了遥不可知的黑暗中。
一声空dòng的回响。
与其说是寄出,不如说是埋葬。
这一刻,突然想到,他寄出的是一部没有结局的剧本。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也不指望她会来。
寄出这封信,是他这一生最愚蠢的举动。他早已料到,这封信的命运就是被王室管家锁入箱子。她根本不会看一眼。
他还是这样做了,与其说是邀约,不如说是埋葬自己的一份痴心妄想。
他又想起了很多年前,初见她的样子。
年幼的公主,在众人簇拥中,向他回过头,露出天使般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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