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默然不语,望着窗外迷茫的大雨出了一会神,忽问:“你父母呢?”
小凤说:“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就都不在了。”
那人甚是歉然:“对不住。”
小凤说:“没啥,我那时还不大记事呢。”
火盆里的火渐渐旺起来,烤得他衣摆上腾起细白的水汽,她又替他斟上一杯茶,说:“下这样大的雨,先生是要往哪里去?”
他叹了口气,说:“哪儿也去不了,就出来走走。”
小凤听他这一叹之中,似有无穷无尽的怅然,不由问:“先生莫不是跟家里人闹了别扭?”
他摇了摇头,小凤见他神色郁郁,似有满腹的心事,不由道:“世上事不如意十之八九,什么都得想开一些才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万事都qiáng求不来的。”
他倒笑了笑:“你小小年纪,倒开导起我来。”
小凤笑着说:“先生莫笑我,我没读过书,都是爷爷在的时候教我几句古话。他老人家辛苦了一辈子,可是成天乐呵呵的,从来不苦愁眉脸。我长大一点,他也总教我要放宽心,把吃苦当享福,怎么过,不是一辈子呢?”
他嗯了一声,慢慢的说:“怎么过,不是一辈子呢……”
这两人说着话,雨倒是越下越大,一时也走不得。小凤见他神色稍颐,举止甚是温和有礼,虽然只是闲谈,但言语间颇显见识渊博,于是问:“先生是在大学里教书吗?”
他问:“你怎么这样猜?”
小凤道:“我看先生是个斯文人,真像是在大学堂里教书的先生。”
他笑了笑,说道:“我年轻的时候行伍出身,一点也不斯文呢。现在老了,才假装斯文些。”
小凤问:“什么叫行伍出身?”
他说:“就是当兵的,老兵侉子。”他此时话语间才带了几分北地承州的方言,有意将腔调加重,引得小凤直笑:“我可想不出来,先生您这样子,真不像当过兵的。”
店里这半日都没有别的客人,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下来,他往窗外看了看,说道:“我要回去了。”小凤与他一番言谈,甚是相得,她自幼丧父,虽然每日茶客来往,但皆是无甚知识的左邻右舍,从没人陪她这样谈过话,不知不觉生了一种儒慕之心,说道:“坐了这半日,已经误了吃晚饭的时辰了,我正要去煮面,先生吃了面再走吧。”
他问:“也不要钱?”
小凤说:“也不要钱。”
他说:“那好,我就吃了面再走。”
小凤果然去厨房煮了面,两人一人一碗,虽然是清汤寡面,上面只撒了一点细细的葱花,但他吃得甚是香甜,不仅把一碗面吃完了,将碗中面汤也喝掉大半,才说:“好吃。”
小凤笑道:“您爱吃下回再来就是了。”
他点了点头,说道:“我下回一定来。”
倏忽过了十余日,这天傍晚,快打烊的功夫了,店里的客人都走了,小凤正预备打上铺板,忽然看到他从外面进来,依旧是一袭半旧的长衫,浆洗的十分gān净,显得温文儒雅。她欢喜道:“我以为您不来了呢。”
他笑着从口袋里摸出十块钱来,放在柜台上,说:“这回我带了钱来。”
小凤不肯要,说:“就是一壶茶,一碗面,不过几毛钱的事,先生您这样就太外道了。”
他说:“你这是小本生意,怎么好总让你请客,这十块钱你收着,我以后来喝茶再慢慢算吧。”
街坊邻居也是这样,存几块钱茶水钱在这里,或者记帐,一并收的也有。小凤见他执意如此,只好把钱收下来,问:“还没有请教先生贵姓。”
他想了一想,说:“我姓封。”
小凤便请教他“封”字怎么写,认认真真一笔一划的记在账本子上了,他看着有趣,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凤。”
他又问:“你想不想念书去?”
小凤摇了摇头,说:“爷爷说啦,咱们这样的穷人,没有读书的命,再说了,读书认字也不见得是好事。”
他问:“怎么不是好事?”
小凤说:“爷爷说,懂得越多,烦恼越多。”
他怔了一下,方才点了点头:“老人家这话说得很对。”
两人就这样说着闲话,最后小凤又煮了面条来,他依旧吃得很香甜,对小凤说:“过几日等有空了,我再来。”
从这日之后,他却再也没来过。到了年底腊月结帐的时候,小凤记着这位封先生还存着钱在柜上,到了第二年端午节再算帐,这九块多钱依旧存在柜上,只不见他来。
乌池的夏季最为漫长,等雨季一来,每日都霪雨缠绵,方是入了秋。
这日又是大雨如注,街上行人断绝,连车都看不见一辆,小凤独自在店中,正给炉子换煤,忽然有客人进来,她抬头一看,认了半晌才认出来,不禁十分欢喜:“封先生!”
不过一年不见,他两鬓的白发似乎多了许多,也似乎瘦多了,向她慢慢点了点头,倒还笑了一笑,依旧拣了靠窗的桌子坐下,小凤给他沏上茶,问:“先生还是吃面吗?”
他摇了摇头,问:“你这里有酒么?”
小凤说:“没有,先生若是想喝酒,我去隔壁陈生记买一壶,他们家倒是小槽坊的高梁酒。”
他拿了十块钱给她打酒,她不肯收:“先生还有钱存在我这里呢。”解下围裙,揩了揩手,打着伞去隔壁酒坊,果然买了一壶酒回来。
他接过酒去,闻了一闻,说:“这个倒真是高梁酒。”问:“有大碗没有?找两只来。”
小凤去找了两只大碗来,他慢慢斟着酒,她就去厨房里炸了一点花生米,又把自家泡的咸菜盛了一碟子来,摆上桌子,说:“今天下这样大的雨,早上没有去买菜,先生将就着下酒吧。”
他指了指凳子,说:“你也坐。”
小凤不肯,他说:“我一个人喝闷酒没有意思,你坐下来,陪我说说话。”
她只好答应着坐下来,他问:“你会喝酒么?”
小凤摇头,他就将两只碗都摆在了自己面前,端起来先呷了一口,又叹了口气。
小凤见他落落寡欢,不知该从何劝起,他却慢慢的又喝了一大口酒,拿起筷子,却又在半空中停住,问:“小凤,你有没有什么事qíng特别的后悔?”
小凤想了想,说:“爷爷走了之后,我很后悔,有时候我不听他老人家的话,没有好好对待他。”
他点了点头,说道:“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小凤说道:“先生也有孩子吧,一定也很孝顺听话。”
他默然无语,过了片刻,忽然流下眼泪,小凤一时慌了手脚,惊惶失措,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过了好久,他才说:“从他懂事开始,犯了错总不轻饶,不是打就是骂。他跟我也不亲近,我一直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考上了外国的一间学校,我不让他去,那是他生平第一次顶撞我,把我给气着了。打得那样狠,他也不吭声,最后只问我:‘父亲,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儿子?’一直到最后,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到底喜欢什么……愿意做什么……我竟然都不知道……”
他含着眼泪看着大雨中的永江,端起酒碗来,忽然一口气就将酒喝gān了,拿过酒壶来,又斟上一碗:“我这一辈子,除了另一个人,就只对不起他……连他出生的时候,我都不在家里,一直到他快半岁了,我才回去,他从小就没看过我的好脸色,有时候明明不是他的错,我也算在他头上,拿他出气。他其实一直很听话,哪怕他自己心里不乐意,还是很听话,按我的意思去参军。是我害了他,是我对不起他。”
他慢慢的将碗中的酒喝得gān了:“他在我面前,笑的时候很少,这二十几年,我都没见他笑过几回……”
小凤说:“已经过去的事qíng,您就别想了,凡事都要往前看的啊。”
他凄然摇一摇头,又喝了一碗酒。
小凤见他喝得这样急,怕他喝醉,一直劝他吃菜,他喃喃说道:“我每次看到他,我就想起我们的孩子,我心里难受。我真的难受,我对他不好,是因为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咱们的那个孩子,所以我总不待见他,我心里其实是恨他,我更恨我自己……我这样对不起你……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谁也不敢在我面前提你……我就像是真忘了你……但我知道,我总痴心妄想你还活着,哪怕你活着恨我也好。你恨我也好……”
他泪流满面,伏在桌上,终于酩酊大醉。
小凤见他醉得如此,于是去里间拿了一件爷爷的夹衫,这件衣服是爷爷最好的衣服,一直没舍得穿。爷爷去世后,她把这件衣服留下来作念想。簇新的夹衫浆洗得很gān净,她把长衫披在他肩上,看他两鬓的白发,如同秋霜一般,她想起自己的父亲,父亲死的时候自己还小,连样貌都记不清了,若是自己父亲还在,应该也是这位封先生的年纪了吧。
她叹了口气,把桌上的酒菜碗筷轻轻收拾了去。她在厨下洗了碗出来,看他还伏在桌上沉沉睡着,于是拿了针线小箩,坐在店门口补一件旧衣裳。
等她把两个补钉fèng完,天早已经黑下来。她起身去点上油灯,虽然从隔壁铺子里牵了有电灯过来,但她舍不得那电钱,所以没有客人在的时候她总是点油灯。店门虽然掩上了一半,可是风仍旧有些大,chuī得那油灯的火苗忽闪忽闪,她连忙把玻璃罩子扣上了。刚点好了灯,忽然外头有人走进来,她以为是来喝茶的客人,连忙又站起来开电灯。
电灯一开就雪亮雪亮,照见那人一身笔挺的西服,小凤吓了一跳,顿时知道这人不是来喝茶的——店里还从来没有来过这样时髦的人物呢。
那人打着一把伞,把伞收了,小凤才看到他乌黑的头发,从中间分出一条雪白的发线,衬出端正的一张脸。这人不仅穿着西服,脚下更是一双黑亮的皮鞋。小凤听隔壁铺子里的老板娘说过,这种皮鞋要一百多块钱一双。这人竟然对她笑了笑,这样的人她从来没有见过,只觉得像电影院门口贴的明星,可是明星也不能笑得这样好看。他回过头去,似乎在招呼什么人,只说:“找着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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