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在他小时候,不记得是几岁的时候,母亲的手也曾白皙柔软过。因她跟着外公学到一手裁缝本事,当年在城里那可是帮有钱人洋小姐裁旗袍的。后来嫁到村里,沦落到帮生产队踩缝纫机,干农活的机会不多,倒是保养得不错。
后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了呢?
母亲十九岁就嫁给老头,生了两个儿子,直到他们都七八岁了,才怀上第三个孩子。家里老太太病了,挣工分的人手不够,于是,怀孕八个多月的母亲被老头叫去田里干活。
还没下公分,肚子就发作起来,但老头不让走,说是再坚持一会儿就到点了。
世上的事,吃饭可以等,喝水可以等,撒尿拉屎可以等,唯独生孩子却等不了。孩子的降生不是母亲多憋几口气就能阻拦住的。
第三个孩子就是出生在下公分的路上。
村里男男女女把母亲围在路正中央,半个小时不到的时间,孩子就呱呱坠地了,最后脐带是用刚割过蒿草的镰刀割断的。
后来,第三个孩子被取名为“路生”。顾名思义,路上生的。
小路生特别怕村里人叫他这名字,村里孩子不论比他大的,还是比他小的,都喜欢拿这名字取笑他。边跑边叫“路生”,再从地上捡牛屎打他,骂“你是不要脸的路生”。
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母亲的九死一生,会变成“不要脸”。
小路生实在忍无可忍,重重推了取笑的孩子一把。家长当晚就找到家里去,揪着他的衣领张牙舞爪:“臭小子你怎么从你妈肚子里爬出来我都见过,我儿子还轮不到你个路上生的杂碎欺负!”
或者“当时捡起你就像捡一坨牛屎一样,你怎么敢动我儿子?”
路生爸爸就在旁边站着不言不语,仿佛这个孩子不是他的。路生的两个哥哥还在添油加醋做鬼脸,说他被打是活该,“不就叫你一声嘛,至于那么激动?”
只有路生母亲红着眼求人家别打她的孩子,千错万错都是她的孩子错,她私底下会好好教,好好打,好好骂。
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母亲不再帮生产队踩缝纫机,她开始像别的妇女一样,冬天在冷得彻骨的河水里洗衣服,夏天中午太阳最大的时候在地里给烤烟一瓢一瓢的浇水。
村里孩子要么不敢跟他玩,要么他不敢跟人家玩,与其一个人窝墙角,母亲就把他带在身边,走哪儿带哪儿去。
小路生曾在旁边亲眼见过,觉着母亲滴下的汗水都比桶里的水多……以至于,二十多年后的他依然有种错觉,仿佛天底下所有的香烟都是由一株株被汗水浇灌的烤烟卷成的。
所以,他从不抽烟。
本来,在小路生的眼里,“路生”本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名字。或许还因为每次母亲叫起来都莫名带了股甜甜的味道,可能是每次叫名字的时候都是要给他东西吃,要哄他睡觉。
譬如,“路生,快过来睡觉觉,不许再玩了。你洗脚了没有?等着我给你烧水。”
但被他们不怀好意的叫唤后,他居然渐渐觉出这两个字的耻辱来,仿佛一杯甜丝丝的蜂蜜水,张三一口,李四一口,王二麻子一口……一人一口的往里头吐口水,直到他再想起蜂蜜水的时候,脑海里已经没有甜味,而是满满的恶意与恶心。
他不知道,小路生的名字,本该寄予美好期许的名字,是被谁毁掉的。
他只知道,他就是那个路生。
上头两个哥哥,一个叫季云贵,一个叫季云强,到他,就变成季路生了。
成年后,他非常,十分介意再被叫这个名字,曾无数次骂过“这该死的路生”。后来,自己跑出来后,他一鼓作气把名字也改了,他们不让自己跟着叫季云某,他偏要!
而且,他还要成为得全世界喜爱的人,他要叫季云喜! “季老板, 您怎么了?”徐璐歪着脑袋唤他, 前头已经快没路了, 他的车子还在往前冲。
季云喜一个激灵,仿佛从噩梦里惊醒一般, 转头看了女人一眼。
徐璐那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怎么会有这种人, 开车走神很危险的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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