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周末淮真第一次和云霞去逛市场街。那里是距离唐人街最近的商业中心,也是大名鼎鼎鲍威尔缆车的始发点。阳光很好的周末下午,市场街的游客也尤其地多。尤其是许多东岸来的旅客,结伴的西装老年人,抑或年轻情侣,擒着莱卡相机立在缆车转盘外,观看开缆车的司机将来程缆车推进终点圆盘,尔后将缆车在圆盘上转了个三百度角,推往上山坡的去程发车方向。
听着那群看新鲜的东岸佬发出的惊叹与欢呼,云霞揽着淮真嗤之以鼻,作为西部人,第一次有机会暗暗嘲讽这群东部人:没见识。
云霞很熟悉这一片,带着她一路逛到著名富人区。
联合广场联合街的一家意大利旧货店里,两人在中年女店员鄙夷眼光中,搂着一堆看中的衣服,一块儿钻进试衣间。云霞说,“这些都是从意大利漂洋过海来的,有很多有钱人几乎只穿过一次不穿了,就被家里佣人卖过来。尽管试,试不亏,买也不亏。假如有一天穿到不想穿了,还能再卖给中国城二手商铺,再送回上海去卖,仍能卖个好价钱。”
两人从一众质地精良的女装中挑出一件看起来几乎是全新的白色羊毛裙,与一双白色力士鞋。对于淮真的现代审美来说,这身装扮很清纯,又舒服得体。而对于云霞的民国审美来说,也漂亮得不得了。
两件旧衣服一共花去淮真九美金天价。但云霞拍板子说,绝对不亏。离开联合广场,两人乘免费缆车回到唐人街,云霞一定要将淮真拉进一家上海人开的典当行,将那套衣服给老板验货。
那老板戴上茶镜圆片眼镜,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翻看了起码有三次,总算挑不出半点瑕疵,这才开出了衣服五美金,鞋子两美金的价码。云霞哼地一声将衣服与鞋子夺了回来,拽着淮真扬长而去,留得那老板在后头追着喊:“十一美金,十一美金再没有更多啦。妹妹们,你们也替我想想,衣服回国,还得出船票呀是不是!”
云霞冲淮真得意眨眨眼,“你看,不亏吧?”
两人手拉手冲下坡道,立在萨克拉门托街上大笑,遭了白人游客好几记白眼。
在一家中国古玩店淘毛衣链时,云霞突然问淮真,“真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淮真手里玩着一粒小指甲盖大小红宝石坠子,云霞说,“这个好看。比那个紫好看。这个淡淡的红,配手镯淡淡紫,都好看。”
淮真立刻问古董铺老板冯大哥多少钱,他说骗白人游客的玩物罢了,自家妹妹,几十美分随便看着给点就是。
云霞立刻替她掏出五十美分递给冯大哥,一边又将话题岔了回来,“别被我妈讲黄文心的事给吓唬了。考到东岸去,没什么大不了。”
淮真说,“排华法案这大阎王还压在头顶呢。他能立刻想象到我们会失去多少东西,而他会失去的,也比我们想象到的多得多,所以真的不值得的。”
她想想又说,这样好聚好散,大家都不累呀。
云霞也觉得是。她想想又说,“那一定要喝酒,还一定要跳舞,还要接吻。”
淮真说,我只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一问。
西泽来那天,云霞托人从南中国带东西的船也到了金山。一放学,云霞抱着一摞纸袋,一路从码头跑回来。一到家,叫淮真到楼上,将战利品一股脑倒在床上。
茶香皂,檀香皂,白兰香皂,花露香水皂……全是这些小玩意。一个只要四角银元,买上三十只,连带航运费,总共也不过一美金,托带人还有得不少可以赚。
淮真想要的男士月白纱衫的唐装也买到了,她有在街上看见白人穿过,十分透气舒服,设计做工近似衬衫,不算得太突兀,是中产华人日常会穿的衣服,不是糊弄白人的劣等品。上回去唐装店没有找到合适的,唐装店老板便告知她某某某人仍在国内,她可以致电去香港托他买来送上船,比在美国价钱也便宜很多。衣服包装在红色“龙凤祥”纸袋中,她本想再扔只檀香皂进去,无奈这一次檀香皂缺货,云霞自己都不够用,便换作一只茶香香皂。
云霞啧啧笑,“这下白人知道,不止有拉瓦皂和力士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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