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真便坐在一旁将这些一点点记下来。
洪凉生一边穿衣服,一边问,“怎么的,和小男友分手了?”
“关你屁事。”
“看你不怎么伤心嘛,还长了点肉,越发水灵灵的了。”
“关你屁事。”
“……哥哥关心你。”
“关心关心你自己吧。过几天放出来,你想见见谁,我带来一块儿给你见见?”
他歪在椅子里,像个丧失灵魂的稻草人一样。
沉思好久,才说,“下回,把玛丽叫上吧。太久没见小情儿,有点想。”
淮真道有点讶异,“竟然是玛丽么?”
“啊,不行啊,难不成你以为我想见唱戏那位?”
淮真笑了,“你要觉得开心,我问问叶姑娘肯不肯来。她要肯,到时候叫她与玛丽一块将你风风光光接出警局。”
“怎么说的好像我要登基似的,”洪凉生看她一眼,过了半晌又补充一句,“末代皇帝。”
溥仪,婉容,文秀……她觉得还真的挺像。
洪凉生接着说,“再替我带一身衣服来成么?”
“什么样的?”
“只要是一身素黑。什么都行,唐装最好,褂袍也成。”
淮真轻轻地嗯了一声。
洪凉生气笑了,“嗯什么嗯?嗯什么嗯?你这嗯的意思我倒嚼出来了,总归我是见不到那老头了是不?”
淮真没说话。
洪凉生又问,“刚才我说那一身黑,就随口说一说,说来挤兑那老不死的老头子来着……难不成真见不着了?”
淮真见他将脑袋垂了下去,身体发起抖来。
她以为他会哭,于是起身离开,打主意将私人空间都留给他。
哪知刚打开门,便听见洪凉生轻轻一声笑了出来,叫她,“小丫头,你给我站住。”
她转过头,见他居然还真的在笑。
洪凉生接着说,“到时候穿身旗袍来见我呗。第一回见你,你穿那身红衣服就特好看。现在长胖了,有肉,一定能穿旗袍。咱华人女孩,穿华人的衣服最好看。”
淮真点点头,说好。
他说,“你要不知穿什么,可以去吕宋巷找黛拉,就说是小六爷说的。她虽然是个拉丁人,二十岁就跟我爹混在一起,穿什么讨喜,穿什么好看,她比华人还懂。” 据说小六爷的伤势并不算重。
“头皮扯掉了一块,能不能长起头发难说,得将他接出来以后再细看。往后要么剃光,要么留长,短发是剔不了。别的伤也没什么,就是些跌打损伤,到时候脱臼的骨头正一正就好了。美男子是再当不了,不过男子汉大丈夫,出来闯荡,谁身上没几个疤?哦,对了,还有,腰子也给踩坏一个,估计这几天小解时有血。不过尿几天,尿干净,不碍事的,出来我给他补补,再好好跟他讲讲,不能像从前那样天天下馆子夜夜振雄风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他自己不知道这点。以他那性子,这几天在警局,能给他吓坏……”
这话是惠老头说的。
淮真也不知究竟算不算严重,但既然惠老头这么讲……那就不严重吧。
只不过从听到“腰子”从惠老头嘴里轻飘飘地讲出来开始,洪爷脸色就越来越黑,连抽几管烟,过了好一阵才缓过来劲来,只说了两个字:“也好。”
也好。
这是淮真见到他的倒数第二面,也是她听见他说的最后两个字。
最后一次见到洪爷,是在一九三一年五月底那个下午,在三爷人生中最顶顶有名那一场华人法庭辩论之后,市警察来到唐人街,亲自将洪爷从“好地方”带出唐人街。
那天是个平静无比的黄昏,云霞乘电车回来,与淮真一起坐在萨克拉门托街边小食档剥蟹吃肉。警车一辆辆驶来,一辆辆驶走,闹了极大的阵仗。
车在唐人街上缓行,像故意要展示战利品,游街示众似的。
那天,所有人都看见了洪爷,从唐人街,被送往绞索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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