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食物最挑剔,视“吃”为头等大事,这是他最古怪的一点。其实洛美可以理解,人总有自己的小小癖好,谁也不能例外。
白天与容海正在一起,她真的可以暂时忘记一切的隐痛,可是每天的晚上,她总是被无休无止的噩梦所纠缠。每一次她尖叫着从噩梦中惊醒,就再也不敢重新躺回chuáng上。她害怕夜晚,她害怕入睡,因为洛衣总会在那里等着她、守着她。她永远摆脱不了,没有办法挣扎,没有办法呼吸,只有一次次的绝望恐惧。
所以,她只有在寂寂的夜里,在整个巴黎都沉睡的时候,独自醒着,一分一秒地等待天明。
这一天的夜里,又是一夜无眠,她独自伫立在酒店露台上,望着香榭丽舍大道上星星点点蜿蜒如河的车灯,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沉沉的叹息。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了容海正的声音:“这么晚了,怎么不睡?”
她吓了一跳,扭过头一看,在相邻的露台上,他正立在那里,微微笑着,望着她。原来相邻的套房,露台也是相邻的。
她也禁不住笑了:“你不是也没睡吗?”
他说:“我有严重的失眠症,全靠安眠药,今天恰巧吃完了,所以只好数星星了。”
她说:“那么我们是同病相怜。”
他又一笑,问:“过来坐坐吗?可以煮壶咖啡聊一聊,打发这漫漫长夜。”
她没有多想就答应了:“好吧。”
他的房间就在她的隔壁,她一出门,他已打开门欢迎她。
“会煮咖啡吗?我可只会喝。”
她露出发愁的样子:“糟糕,我也只会喝。”
他说:“没办法,只有不喝了。有白酒,你要不要?”不等她回答,已经自冰桶里抽出酒瓶,倒了两杯,递了一杯给她。
她看到瓶上的标签:CHATEAUD'YQUEM1982,不禁微笑,这男人真不是一般的有钱,而且从不委屈自己的味蕾。
她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他说:“再过几天,我希望在我母亲忌日的那天让言氏家族知道什么叫椎心之痛。”
她低了头,散着的头发都滑了下来,她伸手去拢,问:“你母亲去世多久了?”
“二十年。”他的目光渐冷,“整整二十年了。”
觉察到她在看他,他的犀利在一刹那间隐去了,他的口气也趋于平淡:“一个老套的故事,你想不想听?”
她咬着酒杯的边缘,说:“如果你不想说,可以不告诉我。”
“没什么。”他替自己再次斟满酒,“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他喝了一口酒,说,“我外婆家在云山,是靠种花为生的。我的母亲那个时候常帮我外公去卖花,而后就遇上了言正杰。一个是卖花女,一个是豪门阔少,可想而知,因为有了我,言正杰不得不把我母亲带回了家,那时他已有三个女人了。我母亲一直以为,言正杰真如他信誓旦旦所言,会给她幸福。哪想到红颜未老恩先断,家族上下,更是以欺凌她一个弱女子为乐,没过几年她便愁病jiāo加,一病不起,那些人更无所顾忌,经常在她病榻前rǔ骂我们母子。母亲一死,言正杰的三个女人都在他面前挑唆,说我来历不明,是野种。时间长了,言正杰也信了,打发我到了美国,不再管我的死活。”
“那时你多大?”
“十三岁。”
她凝视着他,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讲述一个与他毫不相gān的故事,但她看懂了他隐藏在这平静后的不可磨灭的创痛与伤害。她不由得下意识地咬紧了杯沿。
“好了。”他再一次为他俩斟上酒,“该你讲了。”
洛美稍稍一愣,问:“讲什么?”
“讲你的故事,当然如果你不想讲也没关系。”他也坐在了地毯上,“昨日已逝。”
“我的故事你很清楚了。”她忽然有一种想笑的冲动,大约是酒喝得有些多了,“现在看看,就像一场大梦一样,什么意思都没有。”
他饮尽杯中的酒,脸上也有了一丝笑意:“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他又斟上酒,“该为这句话gān一杯。”
她与他碰杯,一口气饮尽,却呛得咳嗽起来,喉中又苦又辣,令她想流泪。细细咀嚼“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这句话,就像是自己的写照一样。曾几何时,自己还在洛衣与言少梓的婚礼上八面玲珑、周旋应酬,那一日冠盖满城,记者如云,自己欢欢喜喜地看着一双新人,怎么眨眼之间,便已是天翻地覆。自己所执信的一切,竟然都分崩离析、永不可再得。
她的心里一阵一阵发酸,酒意也正涌上来。天与地都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晃得她头晕。她摇了摇头,又咬住了杯沿。
“不要咬了。”他从她手中接过杯子去,“否则我要妒忌它了。”
洛美傻愣愣地看着他,他说什么?他妒忌那只杯子gān什么?
或许是甜酒的魔力,或许是室内灯光的原因,或许是窗外那个沉睡的巴黎蛊惑了她,反正,她居然觉得他的目光似乎越来越——温柔?
她不太确定,因为他已经离她很近了,近得她的眼睛无法调出一个合适的焦距。
“洛美。”他低低地、昵喃似的叫她的名字。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她。以往他都叫她“官小姐”。他离她更近了,近得令她闭上了眼睛,因为他那双放大的眼睛令她有一种莫名的心悸。温暖的感觉包容起她,她只挣扎了一下,碰倒了搁在地毯旁的冰桶,她听到碎冰块洒了一地,还有酒泼在地板上汩汩的声音。
“酒泼了。”她说。
“让它泼吧。”
第二天,洛美去了赫赫有名的和平街,将长及腰的头发剪掉,chuī成一个简单俏丽的发型。
“留长发不好吗?”容海正不解地问她。
“我想试试短发的样子。”她嘴角一弯,露出个柔美的笑来,“怎么,你觉得不好看?”
“没有,很漂亮。”他顿了一下,问她,“想买点什么吗?Tiffany离这里不远。”
她叹了口气,问:“因为昨天的事,让你觉得尴尬吗?你非要花掉一大笔钱或者买些珠宝首饰给我,你才会觉得心安理得?”
他说:“我以为你会喜欢……”
好个他以为!洛美觉得要不是在美容院,自己几乎都要发脾气了。她听得出弦外之音,他以为她是什么人?高级应召女郎吗?
沉着脸走出美容院,她伸手叫了出租车,独自回到酒店。他却先她一步赶到了房间等她。
“洛美。”
她将手袋放下,坐下打开电视。
“洛美。”他站在她的面前,挡住了她的视线,“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生气。OK,今天是我不对,可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再过几天就要回去了,我看你并没有买什么东西才问了一声。”
她低着头,沉默地十指jiāo握,素白的一双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发白。他蹲下来,伸手握住她的手:“今天早上我请求你嫁给我,你却不答应,我不知道我哪一点不好,令你拒绝。可是我是真心实意,绝没有一点看轻你的意思。”
洛美却笑了一笑:“看你,说得我都觉得惭愧了。我们都是成年人,没必要为昨天晚上的事就要结婚吧。我心qíng不好,请你原谅我,我们到底是同仇敌忾的拍档呢。”
容海正也就一笑。
到底还是一起出去逛街,洛美却存了一种异样的心思,看到什么就买什么,仿佛有些赌气,偏要做出一个拜金的样子来。一直逛到huáng昏时分才回酒店,司机与大堂侍应生都帮忙提着购物袋,左一包、右一包地送入房间去。
洛美这才对他说:“你满意了吧,我这个人不花则矣,一花起钱来,够你心疼的。”
他却只是笑笑:“心疼倒没有,只是脚疼。”
洛美不理会,踢掉高跟鞋,赤足去倒香槟。那些大包小包随意堆在地毯上,她也懒得拆开看。
他说:“洛美,说真的,你为什么不嫁给我呢?我们有共同的目标,有相同的兴趣爱好,而且我这个人又不算太糟。”
洛美说:“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可以嫁给你,你没有听说过吗,好东西是要留着慢慢观赏的。所谓的观赏,就是远远看着。”
他说:“我是说正经的。你想想看,如果我们两个人结了婚,那将是对言氏家族的沉重打击。”
洛美怔住了,她慢慢转过身来,有些迷惘地看着他:“就为这个你要和我结婚?”
“当然。”他不经意地说,“反正我不介意我的婚姻会是什么样子,你也不介意,对吗?我们两个人活着的目的只是为了复仇,只要对复仇有利,我们为什么不去做?”
她握紧了酒杯,几乎要捏碎那晶莹剔透的杯壁,但她根本没有感觉到疼痛。复仇,是的,这是她活下来的原因,最重要的原因。
她冷静而客观地问:“你认为会有效吗?”
“当然有效。”他说,“第一,言氏家族将会认识到我们的结盟是不可摧毁的;第二,你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入常欣董事会;第三,有了容夫人的身份,在很多方面,你可以更方便地帮到我。”
洛美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的大脑已经在迅速地计较利益得失。的确,如果她与他结了婚,那么她将会有很多的好处,至于“失”,她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失去的东西,既然有得无失,那么还迟疑什么?
就是因为有得无失,她才迟疑。在功利社会中,在他这样jīng明商人的计划中,怎么可以没有收益?
她问:“那么你呢?你有什么好处?”
他耸了耸肩,说:“看来你的确有着一流的商业头脑,条件这样优越,反倒令你害怕有陷阱。好吧,说实话吧,我欣赏你,你够清醒,又没有觊觎之心。我想我的妻子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我在商业上、生活上最亲密的拍档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明白吗?”
她缓缓点头:“哦,那么我就是签了一张终身契约了。”
他说:“不,我比较民主,我们可以签一张比较宽松的合约。只要双方有一方要求中止,就可以中止,你意下如何?”
她只考虑了几秒钟,就说:“成jiāo!”
他皱皱眉:“我不喜欢这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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