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枝_吴沉水【完结+番外】(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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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铮嘴里会嫌弃地说:“去去,我又不是你的变压器。”

  但一次也没有推开她。

  似乎身体的贴近,真的能从对方身上汲取能量,真的能抚慰内心,能将一份力气变成两份,然后欢快地蹦跶着朝前跑。

  如果真的可以,那么现在给充电行不行?

  一股焦躁灭顶而来,王铮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也躺在一间病房的病chuáng上,鼻端cha着吸氧管,手指上夹着导管。

  他心里一惊,想开口,却发现喉咙沙哑得不行,发出“嗬嗬”的古怪声响,像破旧的风箱,呼哧喘气。

  旁边的护士立即走过来替他检查了瞳孔等地方,随后又调了调滴剂速度,瞥了他一眼,说:“别着急,躺着,我叫你的家属进来。”

  王铮眼巴巴地盯着门口,李天阳从外面走了进来,下巴处胡子茬一圈,眼眶有点发青,看他醒了,松了一口气,浮上笑脸,走过来柔声问:“醒了?觉得怎样?”

  王铮疑惑地看着他,随后忽然想起昏倒前的状况,他立即想爬起来,却被李天阳一把按住,说:“别动,别动,你现在安心养病,不能乱动。”

  王铮也觉得自己四肢乏力,好像被人抽了脊梁骨一样软绵绵地倒在chuáng褥上,他转头盯着李天阳,努力地,慢慢用口型说:“于萱呢?她怎么样?”

  李天阳眼中掠过一丝异色,随即笑了笑说:“她没事,躺在加护病房还没醒呢?你乖乖休息好了,我就带你去见她。”

  王铮蹙眉看着他,李天阳大概不知道,在分开后的岁月里,王铮一遍遍回想过李天阳从何时开始变心,他那句话撒了谎,对他的表qíng揣摩得很透,这种细微的神qíng变化,已经令他察觉,王铮心里一沉,拼着力气抓住他的袖子,哑声问:“她怎么啦?你别骗我。”

  “没事,你别多想……”李天阳迟疑了一下说。

  “不对,”王铮摇头说,“你撒谎。”

  “我没……”李天阳还没说完,却听见门外传来一个声音说:“她恐怕是,不太好。”

  王铮立即看过去,却见徐文耀从外面走进来,身上的大衣都没来得及脱下,脸上略嫌疲态,神色有些哀伤,看向他的目光专注而复杂,似乎蕴藏着悲痛和怜悯,随后,他走到王铮病chuáng前,蹲下来握住他打点滴的手,轻声说:“我刚从她那边过来,现在又引起并发症,器官开始衰竭,医生正在全力抢救,但我们都知道希望不大。”

  他顿了顿,涩声说:“她努力了很久,如果这次想偷懒,不努力,我们也该谅解她,毕竟,这个病折磨人得很。”

  王铮久久盯着徐文耀,目光中的焦点开始涣散,似乎一股巨大的压力碾过胸膛,他喘着气,两眼发黑,只听李天阳在一旁焦急地骂:“你他妈能不能不要捡这个时候说这些?想引发他心肌梗塞吗?医生都说了,不能刺激他……”

  徐文耀握紧王铮的手,抬头冷静地说:“你不明白他们的感qíng,这时候不告诉王铮,日后他知道了,那才叫伤痛和遗憾。”

  王铮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静静等待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过去,然后,他睁开眼,看着徐文耀,弱声问:“没,办法了吗?”

  徐文耀摇摇头,轻声答:“可以想的法子都想了。医院方面不可能不尽力。”

  王铮点点头,茫然说:“我要去看她。”

  “不行。”李天阳在一旁断然拒绝。

  徐文耀看了李天阳一眼,柔声对王铮说:“你身体不允许,你,昏倒后医生给你检查过了,心律不齐,有可能引发心肌梗塞,王铮,你心脏有毛病,医生说,你的心脏像个老人的,具体如何,还要做进一步的检查。”

  王铮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说:“那又怎样,我要去看于萱。”

  “你不能去。”徐文耀耐心地说,“她现在还在抢救,你去了,也不过坐在外面等,帮不了忙。放心,一有结果,我会立即过来告诉你。”

  王铮摇头,哑声说:“我要在离她近的地方。”

  “王铮,你要让我再遗憾吗?”徐文耀低喝一声,攥紧他的手,咬牙说,“一个于萱,癌症晚期也不说,我想起来已经够难过的了,现在你也要跟她一样胡来吗?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遗憾,啊?无可挽回的事你嫌我经历的太少了吗?”

  “可我想不起来,”王铮哽咽着说,“我想不起来她最后跟我说的一句话是什么,我不能就这么告别……”

  “你听我说,于萱已经用她的方式,早就跟你说过再见了,你想不起来吗?她在这里喝你做的汤,试穿裙子给你看,让你照下她各种傻样,冲你笑,跟你闹,她这不都是在跟你告别吗?”

  王铮一眨眼,蓄满已久的泪水直直落下,徐文耀叹了口气,伸手挡住他的眼睛,说:“哭吧,没人笑话你。”

  就在此时,闯进来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军人,他进门就对徐文耀轻声说:“徐哥……”

  徐文耀回头问:“怎么啦?于萱怎么样?”

  “她去了。抢救无效,时间是晚上九点二十三分。”

  霎时间,徐文耀呆了,王铮忘了哭,就连事不关己的李天阳,脑子里也一片空白。

  第26章

  由于于萱生前的坚持,她的遗体很快被烧成骨灰,并会被尽快送回她出生的城市,在那边,有她生前就已经选好的墓xué,她甚至写过一张条子,仔细记载了她希望最后说穿的是哪条裙子,怎么打扮,如果有遗体告别仪式,她喜欢人们从哪个角度看她最后一眼。

  她的设想周到细致,令活着的人很惭愧,因为最后能自发为她做的事,显得很少。

  她甚至明令,不希望王铮来送她最后一程,因为连王铮的发病也在她的预计范围内,她留下的话很于萱式:哭哭啼啼什么的最烦了,都别来吵我。

  王铮显得很配合,他一言不发地遵从了于萱的意愿,按照于萱的想法,去灵堂最后看了她打扮得美美的一次;按照于萱的想法,不去送她的骨灰上飞机;他甚至于没有流泪,因为于萱说过,她这辈子,不想过哪怕一秒钟,类似肥皂剧的恶寒剧qíng。

  王铮想起,很多年前,他跟于萱一起在饭堂吃饭,电视机里转播着在国外意外死难的中国记者遗体回国时的qíng景:年老的父亲抱着女儿蒙着黑纱的画像哀嚎得肝肠寸断,周围的人不得不用力将他搀扶着,镜头不遗余力地拉近他的脸,父亲脸上鼻涕眼泪一把流,哭得分外láng狈,而正是这样不加掩饰的哀恸,周围的人无不闻者伤心。

  就连坐在他们身边的女同学,都悄悄红了眼圈。

  但于萱使劲盯着屏幕,然后回头用不无惊诧的神qíng问王铮,如果她是那位父亲,身在其中,却没办法哭出来该怎么办?

  气氛如此哀伤,镜头内外成千上万双眼睛盯着你,都在默默地期待看到痛哭流涕,老泪纵横的一幕,都在等着你的哭嚎,来共同完成哀痛的仪式,来将痛苦神圣化,在那样的qíng况下,个人qíng绪必须被夸大,必须通过一些大家都认可的哀伤的方式来表达,如果不这样,你就是在跟所有人心里面的神圣化仪式做对。

  但问题在于,在众人面前痛苦流涕到毫无尊严可言,这种感qíng真实吗?它难道就是表达哀恸的唯一方式?

  “我很小的时候死了母亲,我没在她的葬礼上大声哭泣,大家都视我为无qíng无心的怪物。”于萱随后抽着烟,冷淡地告诉王铮,“那时候我不明白,我明明早三个月就已经知道她要死,而且是死于无法挽回的意外,为什么我却要表演得好像我被骤然打击到痛不yù生?”

  抽烟的于萱总是比不抽烟的于萱显得淡漠,有种源于骨子里的沧桑从二十岁的年轻身体中弥漫出来,她弹烟灰的姿势总让王铮产生一种错觉,似乎不是在弹烟灰,而是在将体内的某种yīn郁借着这个动作耍出去。

  “我有自己的方式怀念她,我爱她这点毋庸置疑,但我不想用大家期待的那种方式去嚎叫,我做不出来这种事,我有错?”

  她挑着眉毛,斜觑着看向王铮,大有如果你敢答是我就不放过你的姿态,王铮笑了,摇头说你没错。

  “就是嘛,”于萱哈哈笑了一声,悄无声息把烟灰弹进王铮的鞋里,调皮地眨眼,“我以后要是死了,你也照着自己的方式怀念我就好,千万别哭哭啼啼,记住了?”

  “记住了。”

  一语成谶。

  王铮把家里钥匙给徐文耀,请他帮着把书柜上一排的诗集全带来,从里尔克到波德莱尔,横跨了十九世纪到二十一世纪的翻译诗集,曾经的少年在校园里大声为女孩朗读过其中的名篇,少女未必听得明白,但她很入迷,总是一边抽烟,一边拼命点头说念得真好再来一首再来一首。

  他们不像同龄人那样消遣动漫,消费日韩明星或欧美摇滚,他们更喜欢安安静静地呆在自己的天地里,如上世纪五十年代的青年男女那样,那时候的大学生们愿意大声诵读普希金、诵读契科夫、诵读左琴科,那时候他们相信有种叫信仰的东西,也能承担得起诗qíng和làng漫,因为激qíng跟血液里的青chūn,暗然相合。

  现在,王铮把那些诗集撕开,一本一本,一页一页,烧给于萱。

  他想了很久该怎么来怀念这个重要的朋友,他想其实他们已经告别过了,在最后相处的时间里,他们都尽可能地对彼此好,尽可能地倾听,尽可能地诉说,尽可能地互相抚慰,他想起于萱,回忆里面除了离别的痛,更多的,却是浮上来的经久不衰的温暖。

  那么,为何需要大声哀嚎呢?

  悲伤是肯定有的,一个人的缺失,无法弥补和替代,但是王铮忽然心里变得安宁了,他想起于萱那么用力地替他着想,癌症末期的痛折磨得她瘦骨嶙峋,但即便这样,该替他安排的,于萱都安排了,这些何尝不是于萱在表达一种补偿?

  活着,然后活得更好,即便没有我,这也是可能的。

  他病了,手没力气,有些装帧jīng良的书根本撕不开,较劲了一会,不得不放下,想着歇口气再来。

  有人伸手接过了他手中的书,这是一双老人的手,却意外修长有力,王铮抬头,看到的,是一张酷似于萱的脸,往日严峻的眉眼间,如今笼罩一层浓重的哀伤。

  是于萱的父亲,于参谋长。

  王铮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又捡起身边另一本书,借着撕和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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