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凌老头儿轻咳一声,目光不自觉从儿子脸上漂移开,“等过阵子你能下地了,就换个地界儿养伤,深圳不安全。”
“不至于吧,我又不是美国总统,还天天防暗杀啊。”凌飞这话只是想缓解一下老头子的压力,哪知适得其反,对面那张脸更黑了,仿佛下一秒就会有剧毒镖飞过来结果他儿子的小命。
叹口气,凌飞认命:“换,权当旅游了。”
“回头我让小廖联系北京那……”凌老爷子话没说话,就被打断。
“我不要。”凌飞斩钉截铁。他知道老头儿在那边还有点底子,理论上讲那地儿也算是最好的避难港,但他真不想养着伤还遭着罪。就北京那地界,以前呆呆还成,现在,跟个大露天停车场似的,车多人多,缺氧。
“那就云南吧,你之前不是还规划着要去那里么,我看那里疗养也不错,而且地方远,也应该比较安全。”凌飞说不就是不,甭管什么理由,当然多数他也懒得跟你解释理由,所以凌老爷子很有经验的退而求其次。
云南。
凌飞垂下眼睛,兴致勃勃规划丽江之行只是几天前的事qíng,可现在感觉却像是上辈子的。
“我想去沈阳。”他说完这句话,就去看凌老头儿。
果然,后者的眉毛几乎皱出额头边缘。
“别闹!”
凌飞怀疑老头子在那里遭受过什么非人nüè待,于是那个地名就成了扎在他心头的一根针。
“谁总跟你闹啊,我都三十多了。”不过现在是他要去,又不是老头子要去,针不针的,他管呢,“我想妈了,这么多年,我还没去给她扫过墓。”
第8章
凌飞妈死的时候留下封遗书,严格地讲那也不算遗书,只能算作口信。白纸黑字,就一句话,让凌老头看在夫妻一场的qíng分上,把她的骨灰葬回故乡。
给母亲扫墓的念头是忽然冒出来的,具体的时间点凌飞说不清。可能是凌老头让他去北京养伤时,可能是苏醒前梦见母亲抱着小凌飞说话时,也可能是在被撞飞以为自己真的会跟母亲团聚的一瞬间……可当这念头一成型,便再也抹不去。
母亲的自杀,其实是凌飞最想忘记的一件事。所以他把初中的那年夏天和小凌飞一起埋在了心底最深处,具体位置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以免哪天心血来cháo又去翻找。人家小孩儿都喜欢在树下埋宝贝,他却在树下埋噩梦,如果可能,他甚至希望这辈子都不要找到那棵树。
凌老头儿有没有去东北扫过墓凌飞不清楚,反正他没有。出殡那天他在上课,所以,他其实连老妈的骨灰盒都没见过,现在想想,他们家似乎也没供奉过女人的牌位。他怀疑凌老头儿知道他的心思,所以把一切和老妈有关的东西都抹掉了,牌位,照片,用过的东西,住过的房子。
可多年后的这个夏天,当他提出想去扫墓的那一刻,他才从老爹的表qíng里领悟,原来他们谁都没有忘。
既然没忘,就去看看吧。他有好多话想跟老妈说,比如凌老头儿,比如周航,比如他这败家儿子的大难不死。心如止水是个什么境界凌飞还没参悟,但这种淡然的平静,却好多年不曾有了。
死亡,或者接近死亡,真是最好的教育者。
凌飞行尸走ròu般在私人医院呆了一个半月,等胳膊终于能卸下夹板,已是六月中旬。深圳就像个巨大的烤箱,烹制着栖息在它里面的红薯白薯,凌飞一会儿chuīchuī空调,一会儿晒晒太阳,那浑身各色大小伤口便在莫名其妙的忽冷忽热里长长停停,持久的不爱愈合。
凌老头儿又心疼,又生气,可看倒霉儿子那样儿,又怎么都舍不得骂了。凌飞也委屈,他是真不乐意chuī空调,可也真扛不住大太阳,于是只能人工转换。
如此这般,终于迎来了廖秘书宣读圣旨。大意就是凌老头儿终于看不过眼他这么折腾了,决定提前送他到恒温环境里好好生长,比如基本不用空调的北国。
“喏,手机。”
“我原来的呢?”
“早摔坏了。”
“那你gān嘛不早给我买新的?还有,这个真难看。”
“首先,老爷子不希望你再和那些狐朋狗友联系,起码养伤期间不希望。第二,这手机不是我选的。”
“看,那你也同意老头儿眼光烂了吧。”
“那边宾馆已经订好,这是地址,你去了直接住就行。”
“哦。”
“定了半年,足够了吧。”
“再说吧。对了,我妈在那边真没什么亲戚了?”
“嗯,跟老爷子去北京那会儿,家里联系就断了,后来听说你外公外婆也搬到外地去了,毕竟那个年代,未婚先孕还跟着男人私奔……”
“好了好了,知道没亲没故就行了,哪那么多话。”
“少爷,不是我唠叨,那边不比深圳,山高皇帝远的,你行事做派都尽量低调……”
“你还不唠叨,你都快成管家婆了,要不是老头儿不喜欢男人,我还真挺看好你。真的,你绝对有当继父的潜……”
“凌飞!”
“喂,车快开了,你真不下去?你别是打算跟我一起去东北吧。”
廖秘书叹口气,又把一张卡塞到凌飞手里:“私人赞助。”
凌飞笑了,搂住廖秘书去咬他的耳朵:“我爱死你了。”
廖秘书却不扭捏,反而轻轻拍了拍凌飞后背,认真道:“保重。”
心头忽然划过一阵暖意,凌飞敛了吊儿郎当,淡淡的嗯了一声。
列车缓缓启动,凌飞看着廖秘书站在窗外冲他摆手。他忽然想电视剧里这种qíng况下通常外面的人是要追着列车跑的,可这话要跟廖秘书说,对方的回答一定是,少爷,你想太多了。不知不觉,扬起嘴角,凌飞被自己的想象逗乐了。
直到车开出去好远,心qíng还一直是晴朗的。
就像此时此刻车厢外的天空,宝石蓝的夜幕,水钻一样的星。
多少年没坐过火车了,他的记忆还停留在绿皮车年代。可现下廖秘书给他定这软卧,还真让他开了眼界。不是说多奢华,但与记忆中相比,天壤之别了。起初他以为廖秘书特意买了一个包厢的票,所以他前后左右才都没有人,后来一问列车员才知道,淡季本来客流就少,加上能豁出去近千块买软卧的还不如直接买打折机票,所以凌飞就成了稀客。
凌老头儿挑的手机是个黑色直板的诺基亚,新款旧款凌飞不了解,反正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更让他郁闷的是凌老头儿还给他弄了张黑卡,就跟要和那黑机匹配似的。凌飞坐在窗前的列车椅上摆弄半天,才大致弄懂cao作,可存在原本手机里的电话本是彻底还原无望了,他在自己有限的脑容量里玩命儿搜索,除了周航,谁的号码都不记得。
他其实更想李闯。
疗伤的时候他跟廖秘书打听过,知道李闯伤势轻些,恢复良好,他原本想等风头过了身体好些再去找男孩儿,慰问也好,道歉也罢,总该给人一个jiāo代,可后来光想着给老妈扫墓这事儿,倒把其他都忘了。
正摆弄着手机,那玩意儿却忽然叫起来,系统自带的铃声那是相当特别——特别难听。
“到哪儿了?”凌老头儿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中气十足。
凌飞看看窗外,一片荒芜:“估计出深圳了,天苍苍,野茫茫。”
“到那边收敛点,别瞎混乱闹。”
“廖秘书那个小喇叭广播过了。”
“……”
“对了老头儿,你给我那个地址没问题吧,你确定我妈就在那个墓园?”
“这还能记错吗!”
“别激动别激动,我就是再确认一下嘛。毕竟这么多年了……”
“每年。”
“嗯?”
“我每年都去的。”
“哦。那今年就别来了,我代劳。”
挂了电话,凌飞有些疲惫的躺到包厢的窄chuáng上。明明坐着的时候挺平稳,可一趟下来,才觉出颠簸。火车在铁轨上的每一次震动都清晰的从枕头传递到脑袋,又从脑袋传递到四肢百骸,凌飞有些恶心。
可心是轻松的,前所未有的轻松。
老头儿本来要派个人陪他过来,他死活没同意。多好的状态啊,在那个北方城市里,他将没有朋友,没有仇人,没有背景,没有势力,什么都没有,他就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市民,他就是凌飞,不是什么少。
这是他期盼已久的自由,就像他的名字,凌云展翅,自由飞翔。
现在他得到了,代价是一根肋骨。
抵达沈阳北站是第三天的清晨。凌飞从狭窄的车门踩到真实地面的时候,发誓这辈子再不坐火车,妈的太遭罪,三十几个小时啊!
凌飞没带什么行李,就一个小手提袋,装着几件夏季衣服,轻便的就好像他只是来这里出差两天,而非避难半年。他跟着人cháo大部队往外涌,不一会儿,就到了出站口。粘腻cháo湿的空气仿佛成了记忆里的幻影,扑面而来的风清凉而gān燥,从领口袖口潜入进来,贴到皮肤上,说不出的舒坦。
凌飞抬头去望,旭日正从东方冉冉升起,照亮了这座北方的城。
横跨大半个中国的感觉有点不真实,他环顾四周,麦当劳肯德基的牌子最为醒目,远处,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折she出刺目的白光。一堆人呼啦涌过来问要不要出租车,要不要宾馆,给凌飞吓得连忙躲开。原来哪里的jiāo通枢纽,人民群众都会热qíng得匪夷所思。
谈不上激动,反而,有点淡淡的失望。这座城市看起来和深圳没什么不同,除了人们cao着的方言多为北方口音,听起来就像chūn晚小品。
或许是上帝看不惯人们喜爱凭借第一印象下判断的恶习,凌飞刚这样想,就被横空飞来的塑料袋直扑了面门。塑料袋上是可爱的KFC爷爷,身姿异常矫健,以至于凌飞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罩住了眼耳口鼻。
好容易把那玩意儿揪下来,凌飞悲催地发现自己居然还闻出了残留的粟米棒的味道!
“哎哎,说你呢,往机动车道挤什么,当自己奥迪啊,给我走地下通道!”
呜,这里的jiāo警叔叔也一点都不温柔。
“眼泪啊止不住地流~~止不住地往下流~~二尺八的牌子我脖子上挂啊~~大街小巷把我游~~手里啊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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