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huáng狗舔了舔他的手。
许宁笑:“看来它也很喜欢。”
段正歧哑口无言,只能无奈看着他。许宁笑了笑,须臾放下小狗剩,看向大狗剩。
“正歧,你之前说的话可是当真?”他终于想起正事。
段正歧几乎立刻就会意许宁在指什么,他极为缓慢而又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好。”许宁松了口气,“但凡有用到我的地方请直接告诉我,我虽然没有那么大的能耐,但也想尽微薄之力。”
他分析说:“现下孙传芳不在金陵,你若想夺取他的城池,正是一个好时机。”
至于怎么夺取,就需要慢慢谋划了。只是这计划中,丘谋壬是必不可少的一环。段正歧其实早已经有了自己的计划,但见许宁如此认真,不由又有了别的想法。
他身边没有纸笔,索xing拉过许宁手腕,在他手心写字。许宁一开始还想反抗,后来见他是有话要说,便也任他去了。
【为何这么想帮我?】
“帮你?”许宁苦笑,“应该是孟陆说的那样,我是想利用你。”
【就算利用,你的目的是什么,你能得到什么?】
段正歧却是不信。他紧紧看向许宁,这人原本极其厌恶自己的军阀身份,现在却多次参与进来助他一臂之力,让他不能不想多。许宁一日不吐露自己的目的,段正歧便一日不安,像是这人随时会离他而去,消失在不知名的旷野。他一定要bī问出许宁的真心话。
段正歧一笔一划在许宁手心认真写着,许宁先是有些麻痒的缩了缩手,但明白了段正歧的问题后,却是沉默了许久。
为了什么,得到什么?
他也问过很多遍。
曾在烈日燃烧的傍晚,曾在大火焚尽的凌晨,曾在孤苦无助的深夜,他问过很多次,问苍天与大地,问宇宙与洪荒,却茫然无应,孑然无音。
然而许多年来一直没有得到的答案,突然在此刻有了雏形。
“我的目的,是找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守住这座城。我能得到的,大抵就是一份心安。”
“这个人就是你。”
第44章伐
许宁一直知道自己的记忆很好,读书时也因此比别人省了很多功夫。
然而有时候,他却痛恨起自己的这份记忆力,若是连噩梦都记得那么清楚,那就只能带来痛苦。
遍地尸野,满城哀嚎,当血已经流尽,白骨累累堆积。昔日的丰饶之城,只能听闻恸哭与凄嚎。
梦中qíng景历历在目,折磨得许宁夜夜难寐。然而他却记不起那屠杀发生的年月,不晓得那惨剧发生的缘由。他甚至分不清,这究竟是一场梦魇,还是终有一日会成真的噩耗。
然而他记得那一城的尸骸,和绝望的尘烟。
如果可以,许宁宁愿huáng粱一梦只是一场虚幻,然而逐渐实现的其它梦中qíng景,却不容他侥幸。
大学毕业后,许宁放弃北平许多优厚的选聘,来到金陵,只为亲眼看看这座城市,亲手丈量这片土地。而他在金陵待得越久,心中就越是痛苦,他越想改变什么,就越发现自己的无能。
百无一用是书生。鲁迅曾感慨学医不能救国,而许宁学文却依旧不能拯救他想守护的一片之地。就在这时,他遇见了段正歧。许宁渴望的力量,他全部都有。而最关键的是,段正歧是当年他捡回来的哑儿。
他可以利用这份力量。
然而这个念头同样也让许宁痛苦,他每每想到要亲手将当年所保护的孩子推向悬崖,推向与他人生死搏斗的战场,心中就犹如刀割。
直到此时段正歧发问了,他索xing直直白白地说出来,叫段正歧知晓自己的心思。
他会怎么想?
段正歧第一个想到的,是许宁是不是得知了什么消息。他黑色的眸子第一次如此谨慎而严肃地打量许宁,却没有在许宁神qíng上发现蛛丝马迹。既然如此,段正歧就问:
【为什么是金陵?】
许宁该如何回答他,说自己做了一场梦,梦中略览了这片大地未来百年的风雨chūn秋,说他梦见了金陵城破,梦见了无数惨遭凌杀的百姓?只怕他说出来,只会被人当成疯子。可他也不想让段正歧在一无所知的qíng况下,接过这个重担。
于是许宁说:“我心中总有不安的预感,或许未来某日,这座城市将遭遇不可避免的危险。我想找到一个人守护金陵,然而我既信不过孙传芳,也信不过南北两党。在这个时候,我想到了你。”
他双眸望向段正歧。
“我曾经竭尽全力也守不住一个孩子、一座村庄。我自知要想守住一座城市,也是无能为力,但是你可以做到。”
所以我便要把金陵jiāo到你手中,然后借你的手,助它逃过命中注定的劫难。
段正歧难以说清自己此时是什么心qíng。他有些不理解,一个虚无缥缈的预感而已,许宁犯得着为此兴师动众吗?然而听见许宁亲口说出只信赖自己,他心中又像是被一股暖流潜过,温润了曾经gān涸的魂灵。
不过金陵,真的会有那么大的风险?
段正歧蹙眉,站起身,打了一个响指。
“来了,老大!”
张三不知何时躲在暗处,翻越出来,恭恭敬敬地落到段正歧面前。
许宁见他行走时姿势有些奇怪,不由纳闷。倏而像是想到什么,有些责怪地看了段正歧一眼。段正歧却不把这一眼当一回事,或者说许宁责怪的眼神不仅没有起到告诫作用,更像是在他心头挠痒,只能让他在某些时刻更加蠢蠢yù动。
段正歧对张三摊开右手,张三便立刻从右边口袋里掏出纸笔来。他们六人作为段正歧的亲信,随身都带着这些事物。
段正歧写道:
【去将姚二与孟陆喊来。】
“是!”张三不再嬉皮笑脸,领命而去。
而许宁却奇怪,段正歧听了他的解释后,为何是这种反应?难道不该再追问,疑惑他为何如此吗?段正歧看了一眼,就猜透许宁的心思。
【我不知你对金陵的担心从何而来,但是拿下金陵本是我的目的,即便没有你,我也不可能将它让给旁人。然而最近几个月,我本打算静观一阵。】
许宁一愣,问道:“为何?”
段正歧深深看了他一眼。
【可记得方维夏?】
“将军。”
许宁还没回答,那边孟陆和姚二已经领命而来。段正歧不急着向许宁解释,而是写道:
【姚二,把方维夏之前在北平的行动再复述一遍。】
许宁心中一惊。
姚二不知将军为何又要谈起陈年往事,不过还是恭声道:“是,属下查明方维夏之前去北平,名义上是接侄子出院,其实却是和北平的一部分新文人有接触。”
许宁听至此,眼皮微微一跳。
“方维夏离开北平后,迅速将族亲带离金陵,前往广州。而经过三月底中山舰事件,国共两党之争愈演愈烈,为平复内部矛盾,加之军内呼声日涨,国民革命军可能会在月内出师北伐。到时,金陵恐怕会成必争之地。而方维夏,正担任国民革命军第五师的党代表。而之前许先生回到金陵后,方维夏曾令人探查先生的动向,也知道……知道杜九一事。”
姚二抬头看了许宁一眼,果然见许宁脸色变白。他这时才明白,将军故意让自己在许宁面前说出这番话的目的是什么。
许宁的幼时老师方维夏,明知金陵危难难避,却未对他提及半字。他在许宁归宁时,就打探了许宁的消息,却在许宁被杜九污蔑被迫辞职时,没有做出任何表示。他自始至终带着一双冷静的眸子,看着许宁踏入泥沼。
在北平,许宁自以为遇见了故人,暗暗高兴,而方维夏却早已经把他当做未来敌人,提前防备。
当然,若不是因为当时遇见方维夏时许宁身边正跟着孟陆,让方维夏误会了他与皖系的关系,或许不该如此。但段正歧不必去解释这些,在他心里许宁与自己是天然不可分割的。那方维夏既然为此就与许宁划清界限,那就说明许宁在他心中也没什么地位。正应该叫许宁知道他昔日的那些师长,如今都是什么态度。
他看着许宁苍白的脸色,心中却涌上一层快意。那是将最在乎的事物,一点一点握在掌中的快意。若许宁是一棵大树,段正歧将不准它的根系生长出自己的禁锢,不准它的枝桠探出自己的怀抱。任由它伸展枝叶,却只在自己的怀中。
许宁要利用他守住金陵,他则想把许宁牢牢掌控在怀。
很是公平。
段正歧让两名属下退下。
【今日已经不同往昔。】
他写道:【国民革命军蠢蠢yù动,江南军阀也不会放过这块肥ròu。你要守住金陵,势必以后会参与这些争斗,其中不免有故人。或许有一日,你就要看着他们死在你面前。】
许宁嘴唇微颤。
段正歧见他犹豫,心中不满。
【或者,你宁愿看着我死在他们手中。】
“不!”
许宁一个激灵,用力抓住了段正歧的手。
他从没有没有一刻像此时这般清晰的意识到,自己是再也难在两全之间博得一个平衡了。曾经杜九污蔑他和奉系勾结,为此被学生们怒斥鄙夷。而此刻,他却真的走上了与军阀共谋的道路。即便这个人,是段正歧。
不然他还能如何做呢?去相信根本不知底细的国民革命军,去投靠不再信任自己的老师,还是去加入党争成为苏俄与日美博弈的棋子?他虽然有一场奇异的经历,有几分浅薄的才华,可若投入这大时代下,也不过如无凭的糙根,很快就会被搅成粉碎。即便大才如邵飘萍,不依旧成了权力的刀下亡魂。
正因为他没有权力,所以他不得不借助权力。而手握权力的段正歧却递给他一把刀,让他与过去做一次鲜血淋漓的了断。他面临的选择,不仅仅是在故人与段正歧之间做个决断,更是在梦想的幻灭和现实的残酷之间做一个抉择。
是坚守过去,成为一个理想主义者,然后眼睁睁地等待噩梦的发生;还是踏上新程,掌握权力,却可能要背负骂名与故人的指责。
他曾经叹恨孙文先生的无可奈何,如今自己竟也要步入后尘。
“我……”
段正歧在等待着他的回答,他见许宁嘴唇微张,像要从那张惹人觊觎的嘴里,吐出什么令人不快的话语来。他心里已经做了决定,若许宁不能下定决心与过去割舍,不能全全然然站在自己这边。他宁可把这人和血吞了,也要他再也不能令自己难熬,令自己魂魄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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