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正歧眼前一亮。
许宁后背一寒,连忙问:“可我们定了两间。”
“是的!实在对不住!”前台鞠躬道,“因为这几日前来登记入住的客人实在太多,房间都已客满,预定两天以上没有入住的房间基本都被退订,租给直接入住的客人了。是我们服务不周,但是附近其他酒店也都是这般qíng况,给您添麻烦了。”
许宁蹙眉,又不是节日又不是假期,为何房间如此紧张?
“难道整个上海,都没有房间了?”
“或许还有一些吧,但是环境和安保肯定不如我们这边。”前台小心翼翼道,“客人若要在上海暂留,还是住安全一点的地方比较好。”
安全?意思是现在的上海不太安全吗?
许宁有心再问,但知道若再久留难免会引起注意,便只能妥协道:“好,那就一间房。”
至于段正歧,这个哑巴,从头至尾没有发表意见。然而进了房间的时候,许宁却看见他身后的尾巴仿佛都翘起来了。
许宁他冷笑道:“将军很开心吗?”
段正歧微微一笑。
【是啊。】
他望着许宁,无声地说。
许宁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被人调戏的huáng花闺女,他有些恼怒,却觉得再计较下去才是中了段狗剩的圈套。于是,只能装作若无其事道:“先暂时住一两天,等联系好你在上海的人手,我们便可以离开。”
段正歧不置可否,走到窗边去看风景。
“在这之前,我也会去联系在上海的同学旧友。”许宁一顿,道,“希望他们能帮我联系上左派的人,传递消息。”只是他不知道,这些旧友中,又有几个人愿意见自己。
“刚才侍者话语里的意思,是上海并不太平,可眼下战火还没波及到江浙,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怎么了?”
许宁自言自语到一半,突然听见敲击声。
他抬头,只看见段正歧半倚在墙边,目光投向楼下。而刚才那敲击声,就是他用手指敲击窗檐,示意许宁过去。
“你看见什么了?这——”
许宁睁大眼睛,只见远处一家外资银行,正被一群人团团围住。那群人手里拿着木棍和重物,投掷向门口,将银行堵得水泄不通。
“该死的汉jian,有本事逃,你有本事出来啊!”
“你有本事出来!”
“还我们血汗钱!还我们薪水!”
“对!”
“这是……工人游行?”许宁终于明白,为什么刚才酒店侍者要说上海不安全了。
这不是一般的工人游行。
段正歧心道。他看了眼楼下,那群示威的工人明显各有组织,有人负责呐喊,有人负责煽动,甚至还有人站哨注意警察的动静。这份组织能力,远远不是李默他们那次小小打闹所能相比的。而且看人数,最少也有两百人。
而这,或许还只是九牛一毛。
上海要有大变革了!许宁与段正歧互看一眼,他们也应该加快行动了。
工人游行示威比想象中的还要严重,到了许宁抵达上海的第二天,便听传闻说工人们冲击了租界,还发生了流血冲突。
他们坐在酒店大厅,听着楼下的客人议论着此事。
“听说还有来不及撤退的外国使臣,被他们抓到了,最后还是出动警察才侥幸逃得了一命。”
“这帮bào民!”
“游行的工人好像也有伤亡呢。”
“什么游行,就是bào动,该活活打死才好,都是些贱命。”
许宁筷子猛地拍在桌上,段正歧抓住了他的手,紧紧握着。许宁深吸一口气。
“我不是。我没有必要和这些人置气。”他摇了摇头,“回屋吧。”
而回到屋里,许宁静静坐了一会,突然开口道:“笼中困shòu。”
段正歧回头看他。
“果然我是自缚为牢,自偿恶果。”
他抬头看向段正歧,眼里流露出挣扎。
“我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成为被人利用的棋子。”
段正歧知道他在痛恨什么,他在为那些沦为两方争执的棋子的工人们而叹息。而就在不久之前,段正歧也用类似的招数,压制了金陵的城北军营。当时军营内的大队长若不是自己人,那些聚集的学生和工人们,说不定也有人丧了xing命。
棋子,的确是棋子。区别顶多在于,有些人将他们当做用完就弃的棋子,毫不怜惜;有些人知道他们有血有ròu,但更知道血ròu的牺牲会激起更多人的怒火与反抗。终究,利用的意志是一样的。
更有甚者,被利用的棋子们未必不知道自己是在被利用。然而为了他们渴望的目标、憧憬的理想,他们甘愿赴死,并且把这称作为牺牲。牺牲?若牺牲一条人命保住一座城,勉qiáng可被称为烈举。若牺牲半数的人命才能守护一座城,那只能称为惨剧。
许宁知道若要守住金陵,他早晚有一天也要面临这种选择,而这种抉择,绝对不止一次。段正歧或许不以为意,但是对于许宁,在理想沦丧与不择手段之间,并没有哪个是更容易。
所以他困于笼中,背负着枷锁,每向前迈出一步,都能看见脚下他人的鲜血。段正歧见他心qíng不好,走上前,正准备劝慰些什么。门外突然传来阵阵骚动。
“快跑啊,他们冲进来了!”
“警卫呢,警卫去哪里来?”
只听见人们混乱的呼喊,还有孩子的哭声。
“Mummy,dady!”
屋外混乱一片,许宁立刻坐起身,与段正歧对视,两人几乎都在一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
“不可能!”许宁错愕道,这只是一间普通酒店,为什么工人们要冲击这里!
段正歧却飞快地用杂物堵住门口,他已经能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混杂着粗噶的喘气,就像是毫无理智的野shòu。他将自己身上的外衣脱去,只留一件衬衫,对许宁也是如此做。
段正歧久经战场,比任何人都清楚现在的形势。工人们刚刚在和警察的jiāo锋中失去了不少亲友,正是热血悲愤。这次冲击可能是一次针对xing的计划,也可能只是报复发泄,但无论是哪一种,冲动起来的人们可不会管你和他们有没有仇。
许宁被推到柜子里时,正听见房门被人剧烈撞击的声音。他见段正歧要关上柜门,连忙抓住他,“你要去哪,外面危险!”
段正歧停顿了一下,右手摸上他的脸颊,深深看了一眼,然后便绑住了许宁的手,堵住了他的嘴。最后用力关上柜门,锁上柜子!
轰隆!与此同时,门也被人撞开。
“这里也有人!”
“抓住他,和隔壁那洋鬼子一起绑起来!”
“他要跑了,追!”
一片慌乱,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一切动静安静了下来。许宁这才像找回了自己,他的手腕已经在挣扎中磨破,却终于挣开了束缚。他一把拿下堵着嘴的布条,大声喊:“段正歧,段正歧!”
没有回应。许宁拼尽全身力气去撞向柜门,终于在最后一下时冲开。他从柜中跌倒在地,立马挣扎着爬起身,却只看到——满地láng藉,一片凌乱,到处是打碎的装饰和撕碎的物件。
地毯上有一滩血,却不见段正歧。
许宁愣怔站着。
“……正歧,段正歧!!”
门窗大开,无人应答。
第49章生
今日的上海似乎与往日没什么不同。
码头上照样有脚夫忙碌着卸货,船厂里依旧是忙得热火朝天,便连街上的商铺也是人来人往,一切如常,好像昨天的那一场bào动,并不存在。就连报纸刊头,对昨日那场动乱也没有多加报道,却不知无人可以窥见的暗流,正藏在平静的假象之下,随时准备着吞噬人。
然而对许多普通人来说,这也不过是平常一日。
小营房,散住区。
二毛出去溜了一圈,刚从桥dòng里钻回来,就被赏了一个毛栗子。一个老人抓起笤帚,追在他后面道:“去哪野了一上午,还知道归家啊,知道回家!”
“哎呦,阿爷,阿爷别打了。”二毛抱头鼠窜,“我是上街打听消息去了!”
二毛爷爷闻言放下笤帚。
“你?打听什么消息?”
二毛凑近他,悄声道:“昨天街上不是出事了么,我听说好多人冲进了一家洋人开的客栈,伤了不少人。哎,阿爷,今天牛叔也一直没回家,是不是也跟着去闹事,逃在外面呢!”
“……这种事,轮不到你小孩子家家管。”二毛爷爷沉默一瞬,又抄起笤帚,“我让你买的东西呢?”
“哎,买了买了!打我的时候就不知道我是小孩了。”
二毛连忙把药包高举在手,他爷爷一把夺过,瞪了这小屁孩一眼。
“你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啊,爷爷,你真是我亲爷爷。”
二毛垂头丧脸地跟在老人身后,回去的小道上,却又嬉皮笑脸起来与各路人打招呼。
“李婶早啊,你又胖啦。”
“王大虎,你昨天欠我的一斤石还没给呢!”
“知道啦。”街对面的矮棚里钻出一个脑袋,“少不了你的,傻二毛,又被你爷爷打了!”
“呸!”
二毛哼哼啐了他一口。
“二毛!”爷爷回头一瞪,他立马又蔫头蔫脑地跟在后头。一老一小,在这个不足五十坪,却足足住了十户人家四十三口人的里弄里转悠了半天,终于回到了家。
说是家,其实也不过是用石头砌的矮房,房顶是用船厂捡来的废材勉qiáng拼成的。门前坐着一个小丫头,正在玩泥巴,听见声音抬头笑道:“丫丫,锅锅。”
“哎,三毛!”
二毛上前抱住妹妹,就是狠狠一大口亲。三毛咯咯笑着,把口水鼻涕都蹭在二毛的衣裳上。爷爷实在看不过去,一把把他拎起来。
“gān什么啊,阿爷,我又不嫌三毛脏。”
“我嫌你脏!”爷爷狠狠鄙视他一眼,“你这衣服多少天没洗了,还敢给三毛擦脸?”说完,又和颜悦色地问小丫头道,“三毛,告诉阿爷,你有没有完成好任务啊?”
小丫头抱着二毛的腰,用力地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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