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到底还太天真了。
过了半月,我忽然有点心神不宁。说不清楚是哪里不对,只觉得焦躁不安,恐慌迷惑。这种qíng况,在爹和娘去世前都发生过。卜了一卦,西方大凶。西方有什么?姐姐一家正在蜀中。
我提心吊胆,赶紧恳求观里的道友下山去打探。
几日后传来消息,说是姐夫受爹的牵连,被罢了官不说,一家人都下了狱。
这个消息犹如一盆冰水自头顶猛地泼下来,三伏天却冻得人遍体生寒疼痛锥心刺骨。我再也忍受不住,不顾师太的劝阻,毅然下山往长安赶去。
他不是要找我要文书吗?那我就大大方方地拿出来,圆了他的愿!反正已经家破人亡,我豁出这条命和他拼了就是。
我走水路北上,很快就到了江州,之后就要改陆路。就在我上岸的时候,听到路人在说:“听说了,薛小将军来江州了。”
我怔住。薛晗来江州了?
我同他已经大半年没有联系,他随皇帝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入了道观,后来为了躲避搜捕又逃到外地,也不知道他还有派人去找我没,若是知道我不在了,他急不急?
这样想着,脚步也停了下来,反复思量,决定今天去见薛晗一面。家里的事,也好同他商量一下。
可是就这么一去,我真的坠入了修罗地狱。
树影摇曳,夜来花香,圆圆明月高悬天上,正是qíng人重逢的佳时。可是寒光闪闪刀锋如雪的长剑将我围困住,重兵厚甲之后,是李博那老货那张jian猾自得兴奋激动的老脸。
我退一步,指着我的剑却不动,一股刺痛立刻自背部传来。
薛晗赴太守的宴会去了。李博设下圈套就等我落网。一口一个妖女堵住我的话,生恐我说出书信之事。
士兵听话,整齐将刀剑往我刺来。我怒从心生无所顾及,意念飞转,咒法出口,一阵劲风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然后抽出那把清心师太赠我的清雪桃木剑划圆一刺,施展轻功,踏过士兵头顶,飞身出圈。
“妖女!妖女!祸国殃民的妖女!”李博癫狂痴疯,大吼大叫,身后隐隐浮现一股黑气。我没想到居然会有这么一招。他被什么东西附了?
“在场的都听着。凡是杀了这个妖女,挖了她的心献上来的,赏钱一百贯!”
我一听,气得笑起来:“李大人,你这么抠门,难怪你发财。”
可是衙役们却为这小利群qíng振奋,举刀向我劈过来。
我再厉害也不能以一敌百,只好边战边退。只求寻个时机脱身。可是那么多人cháo水一般涌上来,招招要至我于死地,我的身上渐渐多了许多伤口,体力也开始不支。
终于抵挡不住,腿上一痛跌在地上。这时几把长剑狠狠向我刺过来。我qíng急之下什么都不顾,催动灵力。
那刹那只觉得周身风动,怀中一暖,护身符上血光大作,自燃起来。耳畔响起惨叫声。
我睁开眼。脚下几步之远,几个衙役肢体断裂倒在血泊里,还未断气,痛苦呻吟连连。
妖女!
真是妖孽!
杀人啦——
连江对岸的路人都看到这一幕,隔江大喊大叫起来。
我惊惶地抬起头来,却看到薛晗竟不知道什么时候赶来了,正喘着气站在人群后,亦是一脸错愕惶恐不敢相信的神色。经历一年风霜,他更是瘦了许多,愈加英俊成熟,我一眼自众人中把他认了出来。
我一步一步退,到了江边。他们也一步一步bī,却没人赶冲上来。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薛晗。他亦怔怔看着我。眼里欣喜、激动、疑惑、惊愕,不停流转。
月照一江水,灯火粼粼,别有风qíng。可是我背水面敌,身上已是无数伤口,疼痛麻痹,汗水淋漓,生死一线。真是觉得人生再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了。
“薛将军!”李博已看到了他,大叫起来,“这妖女乃是皇上下旨要杀之以快的人。你若徇私枉法放了她走,看你怎么回朝向皇上jiāo代!”
薛晗站在人群后,面色铁青,却是一言不发。
我急切道:“薛晗,这李博当初通敌卖国,有书信为证!”
李博大叫:“你一个祸害百姓的妖女,休要含血喷人!你刚才杀这数人可是众人都看在眼里的。”又向薛晗道,“我这里就有皇帝圣旨要就地处决这妖女。”说罢将手里huáng巾丢了过去。
我声嘶力竭:“薛晗,李博他被怨灵附了身!”
可是薛晗看到手里的东西,脸上本不多的血色一下全部褪了去。他震惊地看看手里的绢帛,手开始发抖,又抬头看我,嘴唇抖着:“这上面说的都是真的?”
“不是!”我大叫。
李博则道:“总之这圣旨是真的。来人啊,将这妖女捉下,就地处决——”
“慢着!”薛晗大喝一声。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
薛晗似乎瞬间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神色悲凉痛苦,怨恨无奈。他拨开众人,慢慢走到阵前。脸色惨白、青筋bào露、双目凝重,捏着huáng卷的手关节喀喀作响,浑身紧绷犹如一张拉到极至的弓。
我深深呼吸,看他向我走来。他凝视着我,目光仿佛要在我身上转出一个dòng。
然后他拔出了别在腰间的冰月蝶,说:“我来……”
……
树上一滴冰凉的露水将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一江chūn水照旧往东流,风chuī嫩枝乱舞,薛晗清瘦的身子摇摇晃晃。他对着江水已经站了很久,穿的又单薄,这不是招病吗?
对月缅怀故人?
若我真死了,他今日做这样子给谁看?
我真考虑扮鬼出来与他相见,看看他是什么表qíng。
薛晗在风里轻叹,将手里一样东西贴紧胸前。我看不到他的表qíng,却看清了他手里握着的东西。温润光洁,正是我丢失的玉佩。
薛晗赠我的玉配,前些日子丢失的,居然到了他的手里!
惊愕间,只听薛晗喃喃自语:“你在哪里?”
吓出一身冷汗,然后才想起他现在这状态不可能察觉到我,这才放下心来。
薛晗缓缓摩挲着玉佩,若有所思。我则在黑暗里冷眼旁观。
大概是觉得太冷,也或者是觉得做戏够了。薛晗终于打道回府,路遇属下,被拉回宴会。
我轻易避开侍卫,来到歌酒正酣的大厅外。一个宫女正端着一盘菜经过,我尾随两步,一掌劈在她后颈,随即接住她软倒的身子,拖进树丛里。
没过多久,换上宫女衣裙的我钻了出来。冷笑着拣起地上打翻了的jī,拍了拍土又放回盘子里。想想还不服气,又朝上面吐了几口唾沫,这才朝宴厅走去。
宴厅里很暖和,衣衫轻薄,身姿妙曼的舞女正在翩翩起舞,满座衣冠艳丽。惠珏公主端坐首席,金枝玉叶,娇艳容颜。薛晗坐在右首席,依旧面色苍白,闷闷不乐。
李博那猪头正眼神不正地盯着为他倒酒的清秀宫女。我低着头,端着菜,大大方方走过去。他一点知觉没有,缠着那宫女说话。我把菜搁他面前时,他终于分神看我一眼。
“咦?”显然觉得我眼熟。
我从他嫣然一笑,就那瞬间,袖里金刚念珠飞扬出手,闪电一般缠绕在他颈项之上。李博大叫一声立刻明白,马上挣扎要逃。我立即抓住念珠用力扯住,随后放手。金刚念珠不是俗物,遇邪物而光芒大放、主动缠绕,接触到的皮肤立刻变得焦黑。李老贼痛苦大叫起来,可是没叫几声,念珠勒进ròu里,他便喊不出来了。
满宴一片惊慌,受惊的使女们尖叫起来。
我冷笑一声,随即咬破指头在手心写下咒语,狠狠一掌拍在李博身上,接触之地发出血红色的光芒。李老货从喉咙里挤凄厉无比的惨叫,身体一震倒在席上。
他旁侧一个侍卫统领模样的人反应过来,立刻拔剑朝我刺了过来。我一手正按在李博身上,另一手抓住念珠绞紧他的脖子,功败垂成之际,无暇躲避,只有咬牙准备接他一剑。
就这时银光闪烁,一个白色物体斜刺过来,铛地一声替我挡下那剑。
“将军?”惠珏公主大叫。
我却猛地加大手劲,只听喀嚓声响,念珠勒断了李贼的脖子。他肥软的身子轰然倒地,皮肤从颈部开始变黑腐烂,化成黑水,发出恶臭。
我松开手。念珠的光芒有增无减,开始将那氤氲的黑烟全部吸收了去。待到尸体全部化做虚无,念珠的光芒慢慢收敛,消失,每颗珠子都比原先要厚实了一些,颗颗折she着深沉诡异的光芒。
我拣起念珠,小心翼翼收回袖子里。这可是舜华的宝贝,出了差错他可要和我没完的。
宴厅里惊恐的叫声此起彼伏,客人仆人都争先恐后地四下奔逃。我平静地站着,看着这个恶贯满盈的男人终于变做一滩尸水,内心被报仇后的轻松欢喜而充满。杀他不难,特别是在舜华帮助我恢复一成法力之后。那一瞬间我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凄惨之事,而我背负了那么久的枷锁终于解脱。
我微笑起来,却惹得胆小的宫女们纷纷抽气。
惠珏公主的侍卫涌进了宴厅,雪亮刀光将我团团围住。
我依旧冰冷地笑着,看着他们,看着上方花容失色的美丽公主。然后我转过身去,面向那个替我挡开一剑的男人。
他终于看清了我的脸,然后笑了。
震惊,难以置信,转而热切欢喜地注视着,笑了。笑得那么喜悦,笑得那么释然,好像也放下了一个千斤重的枷锁。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就已经倒下。
皇帝
我被关押在大牢里。单人牢房,chuáng上有棉被,chuáng下有火盆,菜里有ròu,甚至还有酒。这日子其实过得还不错。
区区几根木头柱子怎么关得住我,配合着被收押也只是卖惠珏公主一个面子,毕竟她老子是,我爹要翻案还得靠她呢。
就在我不耐烦呆下去的时候,惠珏公主来了。大唐公主,亲自下监,就是为了来看我。
惠珏一身紫红宫装,云鬓如墨,妆容清丽,同这监狱格格不入。她声音轻柔温和:“你就是沈眉?”
她待我礼,我自然也恭敬对答:“民女正是沈眉。”
惠珏仔细看我,很友善地浅笑道:“我早知道你,可是他从没同我提过你。我们都以为你已经死了。”
我自嘲:“总有些该死的人却死不了留在这世上。”
惠珏眼神温润,像一只小兔子。这支温室里的花朵,经历过的最大的风霜都不及我的百分之一,显然不能理解我的愤世嫉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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