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没有回他的信。”顾湘稍微提高了一点音量,“一来是不大方便,因为要寄出国去。二来,既然都要断了,那就断gān净一点吧。这对大家都好。”
张其瑞摸了摸鼻子,说:“原来是这样。”
“你和他一直有联系的吧?”顾湘吸了一口气,“他还好吗?”
“你没有他的消息?”
顾湘淡淡笑了一下,“挺久的了……不过也不怪他,是我一直没给他回信,他后来大概就死心了吧?他现在还好吗?”
“挺好的。”张其瑞语气有些重,“在英国念完本科,然后去美国进修了MBA,现在留在美国工作。”
“哦。”顾湘认真听着,表qíng还是有点茫然。虽然张其瑞已经尽量轻描淡写了,她还是不难听出孙东平这八年来的成功且辉煌的生活。同她的真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的背更加佝偻了几分。
张其瑞有点不忍地别开了眼。
这就是差距,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谢谢。”顾湘抬起头来,眼睛温润,里面纯净一如当年,“知道他挺好的,我就放心了。祝福他。不过,请你不要向他提起我吧。”
张其瑞皱起了眉头,“他还是一直想联络到你的。”
“没有这个必要的。”顾湘说,“我现在这样,真是没脸见他……”
“可是……”
“拜托你了!”顾湘语气坚决,定定注视着张其瑞,“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我也有自己的生活。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张其瑞觉得胸口闷闷的,有什么感qíng被压抑在了心里。
顾湘又打着伞,送张其瑞出门。
雨小了些,夜晚很凉。小区里静悄悄的,路灯黯淡无光,他们看路全靠着人家窗户里照出来的灯光。顾湘同张其瑞微微错开一小步,走在他的斜后方,两人默默无言,一直走到小区大门口。
这里偏僻,等了好久才拦到一辆出租车。顾湘这时候已经冷得够呛,连打了几个喷嚏。
“你快回去吧,别把病拖重了。”张其瑞临上车前嘱咐顾湘,“今天打搅你休息了。”
“哪里啊!”顾湘摇了摇头,冲他真诚地笑了,幽黑深邃的眼睛,湿润且明亮,散发着光彩,“今天谢谢你来看我。真的谢谢你。已经很久……都没有见到熟人了……”
出租车开了出去,张其瑞转头从车窗里看着夜色中的顾湘,衣衫单薄得她更显得削瘦柔弱,仿佛一阵风就可以chuī倒。佝偻着背,那么卑微渺小。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想把闷在胸膛里的qíng绪都发泄出去。
他始终记得顾湘高三那年带领着班里他们几个优等生去参加省知识竞答赛时的qíng景。少女朝气蓬勃,充满自信,鼓励同学一起拼搏竞争。她的确是个受人爱戴的班长,连他都不得不这么承认。
那时候,尽管他不大喜欢她,却也完全没有想到她会有今天这个局面。
浮尘13
华跃高中是全省第一重点高中,能在这里就读的学生,如果不是成绩相当优秀,就是家世显赫。孙东平显然是属于后者。他的爷爷是一名身份尊敬的老红军,奶奶则是妇联的gān部。父亲没有继承父业,而是趁着改革开放的风cháo南下经商,如今也已小有成就。
孙东平小时候跟着爷爷奶奶在北方过,就读子弟学校,那时候就已经是让同学拥戴,让老师头疼的学生了。他人自然不坏,可是就是好动,稍微一不注意就能上房揭瓦。和他一个大院来的张其瑞倒是个安静懂事的孩子,但是鬼点子特别多。两个孩子在一起,一个出主意,一个行动,不论到哪里,都能闹得jī飞狗跳。
巧的是,初中毕业,孙东平被父亲接去南方,张其瑞也被父母接了过去。两家大人关系也不错,商量之下,就将两个孩子一起送进了当地最好的华跃高中。
早就听人说华跃才女多,美女少,资源有限,一切靠抢。所以八月二十四号报道这天,孙东平早早到了学校,家长们则去和学校领导及老师打招呼去了,男孩子们提前占据有利地形,守在大礼堂里,等着看新学期的女同学。
顾湘拿着登记表走进学校礼堂去报道的时候,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孙东平。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猜测那个男生大概会是一个班的同学。
男孩子个头挺高的,剪着寸板头,眉毛很浓。礼堂里乱哄哄的,到处都是学生和家长。孙东平坐在上讲台边,翘着腿,抱着手,冷眼看着下面,眼里满是不屑。
那个时候学生们的穿着都还很朴素,可是孙东平全身上下都是他嫂子给他从香港带回来名牌衣服,T恤上印着有非常新cháo的英文字,脚上的球鞋也是顾湘从来没见过的样式。
顾湘心想,这大概就是别的同学提起过的富家子弟,都是家里jiāo钱进来的。看起来果真和其他同学不一样呢,真像不良少年。
那时候的孙东平正郁闷着呢。堂堂一所高中,这一届的女孩子居然都不怎么样。短头发的,戴眼镜的,长青chūn痘的,总之没有一个入得了他的法眼。
他读初中的时候倒是有好几个女朋友,漂亮又温柔。可惜他转来南方,不得不和她们分了。记得自己上火车的时候,那几个女孩子流着眼泪送他离开的qíng形,真是qíng谊深长。张其瑞安慰他天涯何处无芳糙,可是孙东平一点都不觉得眼前这一堆青皮小芒果们和他的口味。
后来他和顾湘提到这个比喻的时候,还洋洋自得得很,觉得这个比喻无比形象。顾湘反笑他不就是那个啃着青皮小芒果还啃得津津有味的人。孙东平一直不承认罢了。
顾湘是免了学费的特优生,她这样的学生自然被分到都是优秀生的一班。注册完,老师通知顾湘第二天过来领教材,然后下个礼拜一开学。老师总是偏爱好学生,所以对顾湘也特别和颜悦色,还告诉她,高中生活比初中要复杂和艰难,希望她打起jīng神,做好准备,为高考打好一场仗。
老师的关爱让顾湘心qíng很好,只是这个好心qíng,也只是持续到回到家为止。
其实该说,是回到父亲的家。
顾建国是水产厂的职工,一家三口,如今加上大女儿顾湘,都挤在单位分配的不足五十平米的房间里。
两室一厅,夫妻两人睡一间,十四岁的儿子睡一间。剩下的厅,其实也只有六个平方米不到。拉了一张帘子,里面一张弹簧chuáng,一张小桌子,就充当女儿的房间。家里人进进出出,都得从帘子外面过,脚步声,说话声,也都听得清清楚楚。真是说要多尴尬,就有多尴尬。
继母林淑雯也是水产厂的职工,说是卫生员,其实做的不过是包扎伤口,发点感冒药的工作。
丈夫的女儿进门这事,她是很不乐意的。家里这么小,对方又是一个大姑娘了,一来生活不方便,二来也相处不来。而且丈夫最开始是提议要让他们自己的儿子睡客厅,把卧室让出来的。林淑雯当时就摔了盘子:你女儿要念重点高中,我儿子就不考中考了?
所以顾湘住进来,她也并没有什么好脸色。顾建国后来当然对妻子妥协了,让顾湘睡的客厅。林淑雯虽然不欢迎继女,但是也不是坏人,还是很配合地叮嘱儿子平时安静些,不要打搅了姐姐学习。
顾湘是独自去报道的,回到家还早。父母都没下班,只有弟弟顾敏在。
顾敏新学期升初三。他们开学晚几天,这两天正处于开学前的最后疯狂的状态。趁父母不在家,他召集来了所有朋友在家里聚会。
顾湘才走到楼下,就听到楼上传出来的震耳yù聋的音乐声。顾敏的舅舅前阵子送了一个新款的录音机给外甥做生日礼物,本意是要他拿来听英语的,结果英语磁带是一盘都没有放过,都用来放流行音乐去了。
顾湘推开门,屋里自然乌烟瘴气的,一股子烟味。果皮纸屑撒得满地都是,十多个男孩女孩都挤在屋子里,尖叫,嬉闹,在沙发上跳来跳去。
顾湘的隔间的帘子自然被拉开了,两个女孩坐在她的chuáng上吃瓜子,把瓜子壳吐得到处都是。出门前还收拾得很整齐的桌子,现在也是一片láng藉。书本被扫落到地上,跳舞的人毫不留qíng地踩了上去,又嫌硌着,一脚把本子提到了chuáng底下。
顾湘走过去,放下书包,跪在地上,伸手去chuáng下,想去把书捡回来。她的手还有一点点距离酒意可以够到那本书了,突然有人在她屁股上踹了一脚,她一下子扑倒在了地上。
屋子里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嘲笑,伴随着鼓掌和口哨声,嘲讽声此起彼伏。
顾湘的手肘撞在了chuáng腿上,钻心的痛,让她几乎说不出话来。她慢慢地爬了起来,抱着手站起来。
“你是怎么搞的?”顾敏粗声粗气地冲她嚷嚷,“妈不是要你十一点之前回来给我做饭的吗?你看,现在都十一点半了!你跑哪里去了?回头我告诉爸去!”
顾湘深吸了一口气,“林姨要你今天在家里好好写作业的。你就要开学了,作业还没写完……”
“要你管啊!cao!”顾敏不等她说完就骂了起来。他母亲对这个姐姐的不尊重,他不但学来了,还变本加厉,也是算计着顾湘不会去父母面前告状。因为她只是借住在自己家而已。
顾敏开了个头,他的狐朋狗友们也毫不示弱地跟着骂了起来:“就是啊,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啊?你是老几啊?”
“你当自己是什么东西啊,三八!”
十多岁的小孩子了,看起来个个都如青芽一样稚嫩,rǔ骂起人来却已经架势十足了。他们天真幼稚,所以也根本不知道是非,更不知道简单的,很“酷”的语言会对别人造成怎么样的伤害。
顾湘有一种拿起书包,甩上门,奔回外婆家的冲动。即使每天早上早起来一个小时,晚上晚睡一个小时,她也愿意和外婆住在一起。
只是两个小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想让外婆担心,不想让老人家知道她过得不好。
所以她只有忍了下来。
“还不快去做饭!”顾敏重重推了顾湘一把,“多做点,我和我同学都要吃,知道了吗?”
顾湘瞟了他一眼,走进了厨房。
身后,有个女孩子怯怯地问:“顾敏,你这么对你姐,没关系吗?”
“没事的啦。”顾敏满不在乎地说,“她本来就是来我们家做家务的,就当她是佣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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