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这样,对社会上的坏现象绝对愤愤然,自以为jīng明,从来都不吃亏。那一天他坚持出了院,我们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我看到路理站在楼下的路灯下看着一本物理的参考书。看到我们,他收起书跑过来说:“莫叔叔,你们去哪里了?醒醒,怎么手机都不接呢?”
“忘带了。”我说。
“没事。”他对路理说,“都怪我,又喝多了。我保证,下次再也不喝了!”
算了吧,他的保证,我已经听了不止一百次了。我和路理跟在他后面上楼,他似乎是在证明自己的矫健,上楼梯上得飞快,把我们都甩在后面。我停下脚步,转身对路理说:“你明天还要考试的吧,快回去吧,我没事的。”
“醒醒。”他喊住转过身的我,“找不到你我真担心,以后记得带上手机。”
“放心吧。”我说,“我又不是小孩子。”
“那我走了。”他说。
“嗯。”
他微笑着,伸出手来,揉了我的头发一下,转身下了楼。他的笑,真的很好看,像一块香甜的巧克力,又像一个大大的棉花糖,慢慢地融化在空气里。
噢,他真像一个王子,只差一个漂亮的领结。
我是不是可以替他亲手做一个呢?
我怀着这个轻快的想法,迈着轻快的步子回了家。门开着,他没脱鞋,两腿蜷曲着,坐在沙发上。一夜之间,他好像又老了一些,岁月和疾病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去了他的风采。我对他说:“把你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我指指腋下,他很迷惑地抬起手,才发现那里坏掉了。
他惊讶地说:“你是怎么发现的?也不知道坏了多久了,我自己都没发现呢。”
如果有个女人在,至少能照顾他的生活,他也不会老得这样快。我不是不明白。我到他的衣橱里给他找了件外套,递给他说:“换下来吧,我替你fèng好。”
“过会儿吧。”他靠在那里,好像很累,有气无力地问我说:“路理走了?”
“是的。”我说。
“你许阿姨说得对,这孩子真不错。”他由衷地说。
我就知道他又在想她了。
我走到厨房,想看看有些什么可以吃的。昨天他做的饭菜还在,只是都变得gān巴巴的,看上去让人没有一点儿食yù,我看到冰箱里新鲜的西红柿,忽然决定烧个西红柿蛋汤。虽然我的厨艺兴许比不上米砂,但西红柿蛋汤我还是有点把握的。我兴致勃勃地洗手,挽起袖子准备开gān,他却打击我的积极xing,在外面大声冲我喊说:“我不饿,你自己随便下碗面吧,吃完了赶紧睡觉去,明天还要上学呢。”
莫醒醒(19)(2)
我迟疑了一下,既然他提到了面条,我就决定改做西红柿jī蛋面。这对我而言有些难度,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做过,但我知道这是他最爱的面条。我还记得白然把那样的面条端到他面前时他兴奋的样子。白然只要肯给他一点点爱,他好像就是兴奋和感激的吧。可是他给了白然那么多,白然却义无反顾地背叛了他。
——难道这就是爱qíng吗,多么残忍的多么可恶的爱qíng!
如果爱qíng真是这样,我是不是一辈子都不要拥有的才好?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却也好像在想着谁呢?想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拨弄了一下我的长发,想他的笑,慢慢地融化在夜里十二点的空气里。
我慌忙打开水龙头,用凉水拍了拍自己发烫的脸,噢,但愿我不要被他传染,也发烧就麻烦了,还是赶快专心下面条要紧!
当我用了很长时间,终于把那碗差qiáng人意的面条端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有些吃惊地看着我。
“还是吃点吧。”我说,“我也吃。”
“好!”他坐直了,对我说,“吃一点!”
我俩坐到餐桌上开始吃面。不知道是我做的面条不好吃呢还是他身体没完全康复的缘故,那碗面他只吃掉了一半。他端着碗,有些抱歉地对我说:“醒醒,你看,爸爸吃不下了。”
“那就别吃了。”我说,“你去休息吧。”
“也行。”他把碗放下,“这样,你吃完就上去睡吧,我来洗碗。”
我还没来得及点头,他人已经冲到了厕所里,我听到里面传来呕吐的声音,想到huáng昏时的qíng景,我的心不由地缩成了一小点。我跑去敲厕所的门,大声问他怎么样,过了好久,他才打开门走出来,小声回答我说:“没事。”
我看到他的脸色变得很青,很灰败。我心里的不安像昨夜梦里的海水一样侵袭而来,我一直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说:“爸爸,我们回医院。”
“不用。”他挣脱我,摇摇晃晃地往沙发那边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再也不喝酒了。”
“去医院!”我在他身后大吼。他转过头来,对我笑,“我都说了,我以后都不喝酒了,还不行吗?现在,让我睡一会儿。”
说完这句话,他倒到沙发上,很疲倦地闭上了他的眼睛。
那天晚上,他的电话响了很多次,我看了看,是许琳,深夜的电话铃声总是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他好像说不动话,压根也不关心是谁,直接把手机关掉了。
我没有上楼,而是坐在地板上守着他,没睡一会儿他又开始哼哼,我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他还在发烧,我的触碰惊醒了他,他猛地睁开眼睛,问我:“现在几点?”
“你得去医院。”我对他说,“你还在发烧。”
“不。”他粗bào地对我说,“我的事qíng不要你管。”
他就是倔,我知道我再劝也没用,我给他倒了一杯水放到茶几上。趁他不注意,我拿起他的旧手机上了我的小阁楼。我坐在我的小chuáng上,看黑夜的天空,星星挂在最远的天边,无从靠近的温暖。我开了他的手机,找到通话记录,找到许琳的名字,按了拨出键。
“我是醒醒。”生怕许琳误会,电话接通后,在许琳说话以前,我抢先开了口。
“噢,醒醒。”她说,“有事吗?”
“他病了。”我说。
她显然有些吃惊:“怎么回事?”
“喝多了,吐血。”我说,“医生让他住院,他不肯。”
许琳在那边沉默了好几秒钟,对我说:“醒醒,把电话给他好吗,让我来跟他说。”
“他睡了,许阿姨。要是愿意,你回来劝劝他好吗?谢谢你。”说完这一句,我就把电话挂掉了。
我有把握,她一定会回来。我始终都记得,她替我爸爸叠衣服时脸上的那种表qíng,她弹钢琴的纤细的手指在他粗糙的衣服上仔细地游移,她把它们叠得平平整整,就像新的一样。至少,我从没见过白然这样做过。
莫醒醒(19)(3)
她之所以离开,也是因为得不到吧。
哎,总而言之,爱qíng,真是一个伟大的课题。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懂,也最好一辈子都弄不懂它。
这样,我才会清静。
莫醒醒(20)(1)
他终究还是住进了医院。
事实上,那天深夜接完我的电话后,许琳就从南京直接打车回来了。门铃响的时候是早上七点钟,我打开门来看到她,她手里挽着一个棕色的大旅行袋,看上去很疲惫。我把她让进来,她没换鞋,而是直接走到沙发那里,看着躺在那里的他,蹲下来,握住了他垂在沙发边的左手。
那一刻,我的心忽然澄澈得像秋天的天空,请相信,我真的一点别扭的感觉都没有。
和许琳一起把他送到医院后,我迟到了。等我到达教室,第一堂课已经上了一大半,数学老师这学期换成一个古怪的老头,水平很高,但脾气很坏。前一天晚上飘了一夜的雨,早晨气温骤降,教室的门窗都关着,门更是被jīng明的老师锁了起来,我拧不开门,连着大声
那几天的课,我都上得很恍惚,心里充斥着各种古里古怪的想法,有关许多人的。周四的晚上,我逃了晚自修去医院看他。外面刮着大风,我从出租车上走下来的时候差点被风chuī倒。天气实在是太冷,冬天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来了。我的腹部又开始有些痛,但我能忍耐。住院部大楼的电梯永远挤满了人,我选择了楼梯。待我拐进窄小的安全出口楼梯时,在暗暗的灯光下,我却听到有人有些颤抖的声音。
“我会替他办转院手续。”
“一定要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设备,对……”她还在说着,我侧耳倾听,才在楼梯拐角的地方看到一个正在打电话的背影。
那件黑色大衣我认得,她是许琳。
哦,我的天,她到底在说些什么?我走到她身后站住,想再听仔细些,她的电话却讲完了。等她转过身来的时候,她脸上的泪水吓住了我。她是那样优雅镇定的一个女人,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见她哭过。她把手机放进大衣口袋,伸出手来,紧紧地抱住了我。
印象中,这是和一个年长的女人仅有的拥抱,也是我和她之间的第一个拥抱,早早在我生命里退席的那个角色,她似乎从未抱过我,即使抱过,我也不曾记得。我的泪水在她的手接触到我身体的时候就已经喷涌而出。我之前对她的那些戒备和怨恨,似乎随着这个拥抱的发生而倏忽消遁了。她抱我抱得如此用力甚至有些颤抖,我的四肢因为紧张而僵硬,但我却能感受到它的耐人寻味,她似乎在把她对一切的珍惜传递给我,让我不由得想起一个词语:相依为命。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词语瞬间就从我的脑子里冒出来,击中了我,让我觉得我似乎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过了良久,她才放开我,擦掉我的泪说:“好了,不哭了,我们进去看看他。”
我不敢问许琳任何,我是如此的胆小懦弱,宁愿什么都不知道。在他病房外站了十分钟后,我终于稳定qíng绪走了进去。他正半坐在chuáng上看一本杂志,桌上摆着一瓶新鲜的石竹花,不知是谁送的。见了我,不高兴地说:“怎么不上课?”
许琳的脚步声跟着我进来,她替我打圆场:“是我让她来的。”
他有些生气:“生个小病,又是这个,又是那个,大张旗鼓的gān什么呢?”但事实上,我觉得他还是有些开心甚至有些受用的。因为这场病,把许琳又送回了他的身边。
“你陪陪爸爸吧,”许琳拍拍我的肩说,“我得去趟超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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