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说。
“我继续讲啊,你认真听啊。”她摇着本子继续讲下去,“后来,一个美丽的乡村教师出现在他们的生命里,她给父女俩的生活带来了欢笑,女儿的病终于好了,音乐家也重新鼓起勇气,回到了首都他热爱的舞台。他复出后的演出非常成功,可是这时候,却传来了乡村教师患了绝症的消息……。在这部戏里,你虽然没什么台词,但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是联系音乐家和乡村教师qíng感的一个纽带,特别是……”
她讲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停住了,因为宾馆外面传来了一阵很嘈杂的声音,我们一起站起身来趴到窗口看,发现不得了,宾馆外面全都是人。好多保安一直在拦啊拦的,连警车都开过来了。
“怎么了?”我吓丝丝地问。
“还不都是叶眉吗。”李老师叹口气说,“她走到哪里都这样。”
“叶眉是谁?”我问。
“难道你不看电影吗?”李老师奇怪地看着我说,“或者,看电视?”
我摇摇头。
“她可是现在最红的明星啦。”李老师说,“在这部戏里,她演的就是乡村女教师,你到最后要喊她妈妈的,你是很幸运的咯。”
“哦。”我说。
我们坐回chuáng边,李老师继续跟我说戏,但是我眼皮实在太重,最后很不争气地就睡着了。睡到半夜的时候,我忽然听到一声吓人的尖叫,我看到李老师从chuáng上弹了起来,打开了房间的门。我也跟着跑了出去。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叶眉,她穿着漂亮的睡衣,披着长发,赤着脚,惊慌失措地站在过道里。指着自己的房间慌乱地说:“有,有老鼠。”
“叶眉小姐,不可能的。”服务员慌慌张张地说,“我们这里是才装修过的,不可能有老鼠的。”
“哎,我来陪你睡吧。”李老师走上前,拉住她说:“快睡觉快睡觉,明天一早就要拍戏,辛苦着呢,我替你看着,保证没事。”
走了两步李老师忽然回头看着我说:“小朋友你怕不怕,要不也过来跟我们一块儿睡?”
“我不怕的。”我说完,回了房间,关上了门。
那个晚上,我并没有看清叶眉的模样。
第二天一早,我在餐厅里吃早饭的时候,秦老师来了,她跟我说让我安心拍戏,每天晚上会过来给我补功课,还告诉我我爸爸妈妈也特别的高兴。
我偷偷问她:“要拍多久?”
“一个月吧。”秦老师说。
“要那么久?我都不用上学,也不能回家?”
“家嘛近,你随时可以回去看看的啊。”秦老师说,“学习我刚才说过了,你不用担心,我们学校会安排老师给你补课,你能上这个戏,不仅是我们学校的骄傲,也是我们全青木河镇的骄傲啊。”
“哦。”我说。
“对了,你有没有看到叶眉,听说她在戏里演你的老师?”秦老师低声问我,“她是不是和电影里一样漂亮?”
“我不知道。”我说。
我没有看过电影,也没有见过叶眉。我当然什么也不知道。
“记得给我要个签名。”秦老师走的时候,咯咯笑着对我说。
吃过早饭,我被李老师牵到一个临时搭成的化妆间,叶眉已经化好了妆,坐在一个高高的椅子上,她穿着非常普通的乡里教师的衣服,但是她的脸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光彩照人。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有点傻傻地看着她。
“嗨。”她坐在高高的椅子上跟我打招呼说:“你是蓝蓝吗,我们昨晚见过啦。”
“我不叫蓝蓝。”我说。
“在这部戏里,你叫蓝蓝,所以从今天起你就得叫蓝蓝。”叶眉从椅子上跳下来,拍拍我的头说,“快,叫我陶老师,我从今天起叫陶老师了。”
她笑起来真迷人。
我昏头昏脑地喊:“陶老师。”
“你还要叫我爸爸。”一个浑厚的男声忽然从我的身边响起,我转头,看到一个中年的男人,他也长得很好看,gān净,帅气,正微笑着看着我。后来我才知道他姓程,叫程凡,和叶眉一样,全国知道他们的人成千上万。
“叫啊。”李老师在旁边催我。
我叫不出口。
“该你化妆啦。”就在这时候,有人把我从叶眉的身边一把拉走,“快,换衣服去。”
救我的人是化妆师,他把带我带到一堆漂亮的衣服前,把衣服拎起来比划得我眼花缭乱,化妆师好一阵折腾,才终于把我收拾好了,我被他推到众人的面前,叶眉第一个叫起来:“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呵。”
“是啊,很漂亮很漂亮啊。”一堆人都在附和。
就这样,我正式开始了我的“演艺生涯”。
我在拍戏的前三天就爱上了这种生活,叶眉他们老喊累,可是我一点儿也不累。因为我在戏里不用说话,我被“爸爸”牵着下火车,找房子,找学校,坐在窗边听“爸爸”拉小提琴,一句话都不用说。导演对我说,只要用眼睛和心演戏就可以了,自闭症的孩子,是不会说话的。
我很庆幸两点,第一点,不用说话,因为我的普通话实在是糟糕极了。
第二点庆幸的是:自闭症是病,但不是神经病。我不能让人家笑话我第一次演戏就演一个神经病。
镇上对剧组非常的支持,我们镇长还特别把他的家借出来给我们拍戏。镇长夫人对我也很巴结,称我为“小明星”,我一去,就给我拿饮料喝。程凡叔叔的小提琴拉得很棒,huáng昏的时候,太阳落山了,他站在镇长家的院子里拉着小提琴,我的心就有些要碎裂的感觉,在这之前,我并不懂得任何的音乐。琴声让我的眼睛忽然变得cháo湿,让我有一种想奔跑的冲动,可是导演一直要我玩玩具,脸上不可以有表qíng,要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
我那时候觉得导演真是最残忍的人。
后来戏演进去了,才开始觉得,自闭症最残忍,得自闭症真还不如得神经病。
我们镇上有个神经病的女人,她笑起来的时候还挺甜,有时候我和童小乐到她家院子里偷葡萄吃,她也不骂我们,还冲我们直乐。
可是“自闭”,真的是一点儿感觉也不能有。
有一场戏,是拍我走丢了,我一直一直在青木河边跑,后来躲在了糙丛里,“爸爸”和“陶老师”还有“村民”一起来找我,拼命地喊我的名字。就是那场戏,我看到了我真正的的爸爸和“大嗓门”的继母,他们是群众演员,一起跟着喊:“蓝蓝,蓝蓝……”喊着喊着就变成了:“小三儿,小三儿……”
我听到导演骂他们说:“是喊蓝蓝,不是喊小三儿!”
他们露出我从没见过的谦卑的笑容。
我蹲在糙丛里,脚开始渐渐地发麻,我看着我一直非常熟悉的青木河,忽然开始困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是来自大北京的著名音乐家的女儿蓝蓝,还是一直在这贫穷bī仄的土地上长大的小三儿?
这种jiāo错的幻想让我窒息,于是我这么想着,就昏了过去。
导演本来就是要让我昏的,可我是真正的昏过去的。
那场戏,导演说我“演”得bī真极了。
好在我身体好,恢复得快。当天晚上就活蹦乱跳了,不过叶眉却是真的发起烧来,烧得很厉害,戏也不得已停了下来,镇长夫人买了药,又煨了稀粥来给她喝,我一口一口地喂她,叶眉qiáng笑着说:“蓝蓝你真能gān。”
她不知道,这是我的拿手绝活儿,我五岁起就开始这样喂别人饭,直到她离去。
那个人是我真正的母亲,演过这部戏后,我才明白我跟她之间的感觉淡到让人绝望的地步。
我想再去好好爱她的时候,她已经永远不在了。
我永远不会有机会去爱自己的妈妈,多绝望。
戏停了,好多费用还得jiāo,导演急得上火,三五分钟便到叶眉房间问一次何时可以上戏,我终于忍不住顶撞他说:“等陶老师休息一下不行吗?”
导演看看我,甩门而去。
叶眉伸出一只手,手心放到我的脖子上来,她的手心滚烫滚烫的,我把湿毛巾叠好放到她的额头上,让她睡觉,她听话地睡着了。
第二天下午,叶眉的病终于好了许多,她坐起身来,让我替她梳头发,就在这时,李老师推门叫我:“蓝蓝,你有同学找你。”
“让他进来啊。”叶眉说。
过了好半天,童小乐才磨磨蹭蹭地进来了,他看了我半天后说:“你穿得这么漂亮,我都不认得你了。”
我好多天没见童小乐了,他好像长高了一点点儿,书包带子拉得长长的,斜背着,装帅气。
“同班同学啊?”叶眉问我。
“不是,我们是邻居,我比她高一个年级。”童小乐抢着答。
“那就是青梅竹马喽。”
童小乐的脸忽然红得像个番茄。然后他拉着我说:“出去,我有话说。”
我们在宾馆过道里的一个小窗户前站住了,童小乐问我说:“小三儿,你好多天没回家了吧?”
“恩”。我说。
“你还是回家看看吧。”
“要导演批准才行呢。”
“那你拍完这部戏回家吗?”
“当然,不然我能去哪里?”
童小乐用鞋在宾馆的地毯上蹭啊蹭的,蹭半天才回我说:“小三儿,你觉得咱们青木河最漂亮的是什么?
“咱们这些古老的房子。”
“不是。”
“那是东郊的凤凰山?
“也不是。”
“那是什么呢,我说不上来。”
“是你。”
童小乐说完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就背着他的长带子书包慌慌张张地离去了。我回到房间,叶眉的辫子已经梳起来了,她看上去神清气慡,更加的漂亮。
“陶老师,”我问她,“外面是什么样的?”
“什么外面?”
“就是青木河外面。”
叶眉的回答让我觉得很失望,她说:“在我看来,在哪里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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