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吃惊地问。
"因为你坐了我用于思考的位子啊。"没容我再说话,她又抢先一步问我说:"对了,你爸爸找到了没?"
"没。"我说。
"按你对他的了解,他会去哪里?"
我摇头说:"我一点都不了解他。"
她叹口气:"十七岁的烦恼,总是一模一样。"
我可不想她看轻我,一连串解释道:"老师,我知道你怎么想,可我真的不是为赋新辞qiáng说愁,我的事很麻烦,我爸失踪了,我继母要卖掉房子,我身分无文并且无家可归。或许从明天起,我就得退学了。"
"哪有那么严重!"她笑。
不明白为什么在她的眼里,我的言行举止好像永远都那么好笑。就在我无比沮丧心灰意冷的时候,她补充的一句话差点让我眼泪蹦出来,她说:"老师怎么可能让退学这种事发生呢?"
我低下头,用双手捂住脸,掩饰我的窘态和感动。
"你因为这些心里不痛快,所以才在cao场上和别人打架?"
她到底还是知道了。
"对不起。"我慌忙抬头解释,"那完全是一场误会。"
"我知道。"她说,"我想我了解真相。"
她如此照顾我的自尊,让我更加很羞愧--在她休假的日子,还令让她如此cao心。
"这样吧,我先送你回学校。"她安慰我,"一切烦恼很快都会过去的。"
"那你的烦恼呢?"我说,"你也相信它会很快过去么?"
她没回答我,而是多少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我真恨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说出这些让她难尴的话来。虽然我的事和她的事比起来,在她心中真的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或者仅仅是我用于逃课的不守规矩的一个理由,但站在她老师的立场上来说,我是完全可以理解并认同她如此看待我的。哪怕这种理解和认同,让我痛得心都快要碎掉。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以前我和我一个好朋友经常来这里么?"
"她叫吧啦。"我说,"我一直记得这名字。"
"是的,吧啦。"我注意到,当她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语气特别特别的轻柔,仿佛怕一大声,回忆就被吓跑了一样。于是我也安安静静地,等她继续说下去。
"她死了。"她看着我说,"后来我就常常想,人只要活着,就是最大的希望。灾难往往是人生最好的教材,教我们如何更好地活下去。"
她是在开导我,我知道。
为了开导我,她不惜触碰一些不快乐的往事,我亦懂得感恩。
"那个吧啦,她为什么死呢?"我说,"难道是跳河自尽的么?"
她笑了,狡猾地说:"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你看,雨下大了,我们该走了。"
我坐着没动,沉默地反抗。我希望她能把我当成一个知心朋友,这样才不会只给我一个有头没尾的故事。但同时我心里又很明白,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我永远都跨不过岁月的鸿沟直达她心里最秘密的领地。于是我只能犯傻不动,单纯地希望这份时光能尽可能地被延长。多一秒是一秒!
然而不解风qíng的雨真的越下越大,而她那把小小的伞已经快要招架不住了。
就在我担心她感冒快要投降的时候,她却开口说道:"既然你这么不想回学校,那就到我家去坐坐吧,离这里很近的。"
我忽然耳鸣了,脑子里像开过了一辆重型机械车,什么都听不清。
"去我家坐坐。"她重复了一遍。
去她家!
坐坐!!
此时此刻的我,像一个走在大街上忽然捡到了一张八千万彩票的彩民,幸福瞬间蔓延成一片汪洋大海,一颗小心被喜悦涨成一个巨大的风帆,不顾风làng,傲然起航。
(10)
到她家的时候,我们俩都淋湿了,她一定很冷,开门时,握钥匙的手都在颤抖。
我真想把那样一双手抓住,替她暖一暖。
来不及胡思乱想,她已经打开灯,从鞋架上递了一双拖鞋给我。我的裤子从脚跟一直湿到膝盖,简直成了渐变色的了。有些窘迫,她给我的那双崭新的男士拖鞋很宽大,比我42号的脚要大出一个号码。
“家里有点乱。这两天都没空收拾。”她对我笑了笑,笑容里充满疲倦。
我放眼一看,其实也不乱,或许乱的,只是她的心qíng吧。
我立刻觉出自己的不懂事,不应该在她这么累的时候还来打扰她。她又给我递过来一套衣服,还有一条毛巾。
“进浴室换好再出来,把脏衣服挂着就好,头发也要擦gān,浴室里有chuī风机,可以chuī一chuī,不注意的话该感冒了。”
我本想拒绝,用满不在乎来表现一下自己的男儿气概,但是眼看着自己仍在滴水的裤脚,怕弄脏了她家的地板,只好乖乖走进浴室。
她塞给我的是一套男式的家居服,也是簇新的,衣领上的标签还没有拆除。衣服大了点,我穿上,有些晃dàng。
这套衣服,和那双鞋,大概都是给某个重要“客人”准备的吧?
鞋比我大一码,衣服比我大一些,都让我有一丝丝嫉妒。
我再次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头发凌乱地贴着脑门,耳朵边缘特别红,像是刚刚撒了一个很大的谎,一脸掩盖不住的慌乱。关上门的盥洗室太安静了,以至于听不到她在外面走动的声音,一切都安静得出奇,如果不是真真切切地闻到沐浴rǔ的兰花清香,我绝不敢不把它当做一场梦--我居然在她家的浴室里!
段柏文,你三生有幸!
好不容易平复好自己的心qíng,我用温热的掌心抹平额头的发丝,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空调打得很足,一冷一热,我的脸肯定更红了。
她手里握着一杯清茶,正站在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前,像是在端详,也像想着什么心事。我不知该唤她,还是直接走过去。只能傻傻地站在原地。
不过她还是很快回过神:“你随便坐,我也去换件衣服。”
说完,她进了里屋。
我也往那幅画看去,那画不就是她电脑屏保上那一幅么,挂在墙上,比电脑屏幕上的更显气质。
我虽然看不懂画,但直觉告诉我,这应该是真品。
在她家,根本不该有任何赝品和虚伪的东西存在。
我还在研究那幅画的时候,她换好衣服出来了。也给我倒了一杯茶后,她伏下身,在电视机旁矮柜上的碟片架前挑挑拣拣,仿佛在自言自语:“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听什么样的音乐呢?”
“老师,你也是年轻人呀。”说完这句话,我才意识到自己马屁拍得露骨,于是又补上一句,“其实,我们什么都听不懂的,就是喜欢瞎掺和。”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我的好口才,好像被刚才兜头的雨水泼到下水道里去了。
不过她好像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一样。而是从一堆碟片里果断地抽出一张来,送进了CD机。
那是小野丽莎。谢天谢地,我知道她。
只可惜如今再好的音乐,对我而言都是白瞎。
茶几上放着一个玻璃烟灰缸,晶莹透亮,不像烟灰缸,倒像个工艺品。似乎也是新的。那个“客人”真好命,连烟灰缸都替他准备好了。烟灰缸旁,就放着一副相框。想来真是不幸,那张照片没能逃过我的视线。虽然我一开始就竭力不想看到,但他们的大头照还是尽收我的眼底。
他正在吻她的耳垂!
这般下流,我都替他脸红!
再仔细一看,果然,他靠她要命得近,正低着头吻她的左耳,而她,好像在听他低声唱什么歌一样,眼睛眯成两道弯,嘴角洋溢着甜蜜的笑容。
不得不说,他的近影看上去十分英俊。
而且,最重要的是,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成熟男人的气息,让我汗颜。
他,就是那个“客人”吧?
我压根没有权利过问她的私生活,所以,关于照片上的“客人”的来历、身份,以及她是否感觉幸福,我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绕道而行。
她家的沙发,有淡淡香味。这令我想起我家那个臭得要死的沙发。其实本来没那么臭的,因为我爸总是坐在沙发上抽烟,董佳蕾为了去除烟味,就用她的法国香水来盖,又因为靠近厨房,不免沾上油烟味,结果几种味道混合在一起,时间一长,味道难闻得让人躺都躺不下来。
董佳蕾成天待在家,连把沙发拆了洗洗都不肯做,除了yù盖弥彰雪上加霜胡作非为胡乱猜疑,还能gān出什么好事来呢?
活该我爸被她卖了还替她数钱。
她坐的位置离我有点远,我有些失望,又不敢靠近,挣扎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放弃。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她看上去比我还要心神不宁。而她心神不宁的样子让我心如刀绞,恨不得给她一个狠狠的拥抱。
“你该饿了吧,我给你弄点吃的。”她忽然想起来,说完就转身飞快走进了厨房。
我忍不住走进去,发现她看着橱柜在发呆,我看到橱柜里码着整整齐齐的各种各样的方便面,我走到她左边,问她:“你平时就吃这个?”
她不理我,好像没听见。
我有些尴尬,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话,她却又转身看到了我,问我:“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刚啊。”我说。
“瞧,我都没听见。”她抱歉地说,“我只会煮这个。你要酸菜鱼口味,红烧ròu口味,还是麻辣牛ròu口味呢?”
“麻辣的吧。”我随便乱挑了一个。
她给锅接上水,开始煮面。
我看着她的背影,鼻子竟有些酸。
我已经多少年没吃过煮方便面了?
在我小学甚至初中,在网吧度过的日日夜夜里,顶多是开水潦糙地泡一泡;在董佳蕾家里(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知道我原来一直是住在别人家),饿了只能等,没什么可以垫饥。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背影竟让我想起我久违的母亲。这种无厘头的联想让我的心像被丢到云端再陷入深海一样,痛苦和幸福的双重感绞得我快要闭过气去。
面终于好了。
我们面对面坐。她把香气扑鼻的面推到我面前,面上还盖着一个荷包蛋,外加几片火腿,我几乎潸然泪下。
“我吃过最好的面,是天中旁边的拉面馆里的。”她穿着围裙,用一只手撑着下巴,眼神变得很朦胧,似乎沉浸在某种美好的回忆里。像个小兔子一样可爱。
不知道为什么,只能想到小兔子这样的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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