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说来,我输得有什么不服气的呢?
“放心吧。”她对我说,“不会有事的。”
她对他是如此的信任,完全没有任何的怀疑。事实证明也是这样,在张漾的协调下,事qíng总算没有搞大。我爸的车前面全被撞坏了,但对方的车其实并没有大事,主要是人受了惊吓,最终商定一万元赔偿金额,于池子妈妈带的钱不够,又是张漾拿出钱包,把缺口补足了。
“老师,真是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孙阿姨千恩万谢的同时也不忘自我介绍,“我是于池子的妈妈,家长会上见过您,您还记得不?明天,我让柏文把钱带过去还给你们。”
她笑笑:“他爸爸没事吧?”
孙阿姨看看车内,又看我一眼,长长叹息一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晚,他和她一直陪着我们,知道爸爸那辆破车被拖车拖到修理厂去,才离开现场。临走前,我由衷地对他说谢谢。他笑着拍拍我的肩,对我说:“早点回去吧。明天还要上课呢!”
“你们也早点休息。”我说。
“我可不行。”他说,“我们还有重大的任务。”
我以为又出什么事了,他却笑着对我说:“我要带你老师去看星星。”
这么冷的天!这个疯狂的人!可是我却怎么觉得自己对他越发欣赏和仰慕了呢?!
(12)
我看着他们的车绝尘而去,好像打算驶往无人之境去仙游。
抬头才发现,天空果然有点点繁星。不甚明亮,需要仔细辨认。
爸爸的酒好像醒了些,没之前那么懵懂了。他躺在后座,不停地说:“孙主任,我欠你的啊,孙主任,我还不起了。”
但孙阿姨一直在开车,一句话都没有说。
是谁说过,最坏的事qíng一直藏在最后面。当我们一行三人回到于池子家中,我才是真正的傻眼了。
于池子在家,她捂着脸,身子趴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
家里地板上是一道一道的划痕,像是刀刻上去的:厨房里的垃圾桶被拖到客厅,满地都是剩菜剩饭渣,一股恶臭扑面而来;鞋架上的鞋一只一只摆的到处都是,还有一只高跟鞋,摆在茶几上的盆栽里,茶杯倒在桌上,茶杯盖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深色的茶叶水倒在了白色的沙发上。
到处一片láng籍。
我用眼神试探着询问坐起身的于池子。
在我们眼神jiāo汇的一瞬间,我想我们都明白了这是谁gān的。
我看了看爸爸,他红着脸低着头,表qíng说不上是惭愧还是麻木。于池子的妈妈把倒在地上的椅子扶起来,对我说:“坐。”
我没动。
爸爸倒是自助,摇摇晃晃地倒在沙发上,手盖住脸。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一定是吓坏了,也累坏了。
我咽了一口唾沫,说:“对不起。”
“你跟谁说对不起呢?”于池子的口吻陌生得像在问候外星人。她两只眼睛血红血红的,明显哭过,像个怪物。
她继续冷冷地说:“我家是什么地方?你们家人就随便进进出出进进出出,想摔就摔想走就走,把我们母女当成什么了?一句对不起,就可以了掉所有?”
孙阿姨伸手拦住她,示意她不许再说下去。
于池子还在继续说,声音也提高了:“我就说怎么了,你看看他们家的人,疯的疯,醉的醉,成何体统!我们倒了八倍子的霉,才惹上他家的倒霉事……”
“我叫你住嘴!”
“我就不!”她的话还刚喊完,就挨了她妈一个清脆的耳光。
我们当时都傻了。
于池子的爸爸和她妈妈离婚离得早,孙阿姨一个人拖着于池子长大,这个女儿就是她的掌上明珠,这么多年来,于池子也做过不少让她生气的事,但我还从没见孙阿姨打过她。
一阵沉默后,于池子一只手捂着脸,另一只手在我和我爸之间游移,拖着哭腔问她妈:“你打我?你是为了他打我,还是为了他打我?”
“对不起……”阿姨说。
“别跟我说对不起,你应该跟你自己说对不起。你傻不傻啊,你等人家等了三十二年,人家需要你,就把这里当成避难所!不需要你,就一脚把你踢得远远的。她的女人跑这里来闹,你还要做和事佬?你和那个姓董的,谁比谁先到啊?啊?你还要忍到什么时候?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阿姨脸色苍白:“池子你别胡说!”
“我没胡说!”于池子大喊着,蹲下身,从沙发底座里抽出一个很大的纸盒,当着我的面踢翻它,指着里面的东西说:“别想瞒我,我什么都知道了!”
我看到,那是几本日记,还有一叠相片。
她妈妈脸色立刻变了,激动地蹲下身,将那些东西拢在胸前,这都是些什么呢?如果这些真的是于池子所说的,她藏了三十二年的秘密,我觉得于池子真是太太太残忍了。
我走上前,对于池子说:“你别闹了,先去休息,好不好?”
“你滚开!”于池子用力地推我,我不小心被她推倒,额角撞到玻璃茶几的角上,痛得我忍不住尖叫。我可以感觉到,我的额头上,像长了一个充气的小气球,慢慢肿胀起来。
于池子看我一眼,终于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
有什么秘密好像被揭开了。又好像没有。而最搞笑的是,此时此刻,客厅里响起了爸爸重重地鼾声。
这个男人闯下这么多的祸,自己倒先睡着了。
孙阿姨把那堆东西都收拾好,放进了自己房间里去。又忙不迭去自己房间抱了一chuáng被子出来,替我爸轻轻盖上。然后再到厨房里拿来猪油膏,替我抹额头。
我仔细看孙阿姨的脸。这么多年来,我对她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可是第一次凑近看她的脸,她竟然已经这么老了。不再是那个小时候涂着红唇膏,戴着一副银边近视眼镜的孙阿姨;而是眼角皱起,肤色也不再那么白皙,整张脸像是一朵粘在墙上的白玉兰花瓣一样的孙阿姨。才一阵风chuī过的时间,就老去了似的。
我忽然怀念起,妈妈刚去世那段时间,有段时间我爸也病倒了,我住在她家。她每天下了班以后还要熬中药,去医院陪夜。
直到今天我才发现,于池子说的,可能真的是真的。只是这一切,被孙阿姨藏得太深藏得太久了而已。长这么大,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孙阿姨对爸爸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除了董佳蕾,也从不见人说他们的闲话。与花枝招展的董佳蕾相比,孙阿姨,好像是用沉默来抵抗命运的。
三十二年,对于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以我这个年龄,难以想见。沉默的孙阿姨,爸爸口中的“孙主任”,面对她这么坚定的爱,如果我是我爸爸,我一定会和他一样无地自容,自惭形秽。
“对不起。”阿姨一面替我擦药一面说,“池子从小被我宠坏了,你这个当哥哥的担待一点儿啊。”
我说:“阿姨你千万别这么说……”我话还没说完,她制止我继续说下去。然后她缓缓走进厨房拿了一块抹布,开始收拾地上的残渣。
我连忙弯腰去帮忙。或许我父亲欠的,注定该让我来还吧。成熟和懂事,像是树上结的苹果,不到时间绝不掉落。
我看到阿姨擦过的地面上也开始掉下一滴一滴的泪水,阿姨哭了。
我很想知道,这算什么呢。
这是我们一家子的悲剧呢,还是于池子一家子的?
到底是谁的错?
我没有答案,唯有用力地抹掉那些泪水。像是要抹掉我心里所有不甘的回忆。
那天收拾妥帖以后,已经是凌晨两点多钟。爸爸一直躺在沙发上熟睡。看上去,他好像有几天几夜没有睡觉了。
我想起了很多往事。五年级暑假,我妈病最重的时候,我每天都泡在网吧。他踢开网吧的门,走到我身边,把我的凳子一把抽掉,我一个趔趄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他说:“你还知道哭啊?你不要你妈了,你妈还要你呢!”
还有初一的一个晚上。他也是喝了酒,很晚了才回家,满身酒气的他悄悄打开我的房门,我其实没有睡着,只是不想这么晚了还和他说话。他看我一动不动,先是帮我把空调被掖了掖,继而用胡子在我的脸上扎了扎,嘟囔了一句:“臭小子,长这么大了。”就带上门,走出去了。
还有初三那年,我被天中录取,他非要大摆谢师宴。请了以前的好多战友,说是为我庆祝。连董佳蕾都来跟我碰杯,说恭喜。我却怪他虚荣心qiáng:“又不是考上大学,这么大阵仗!”那天他也喝醉了,和他的战友们一起唱了一首歌送给我。
那首歌是《懂你》。
“多想告诉你,其实在我心里一直都懂你……”他唱破了嗓子,却从未那么开心,笑得整个脸都涨红了。
这样一个父亲,我到底该是恨,还是爱?
孙阿姨去洗澡了,我刚站起身准备去睡觉,就看见于池子的房门缓缓打开来,原来她还没睡。
她站在门边,用眼神在跟我说话,我知道她在说:“你过来。”
我过去了。她手上拿着两个创口贴,撕开了包装。
我稍微低下一点头,好让她够得到伤口。
其实我很想告诉她,擦了猪油膏就不用再贴创口贴了。但我还是决定不说,任由那两个创口贴在我的额头上打了一个很大的“叉”。
于池子用手指点在那个“叉”上面,停了好几秒,这才说了一句话:“段柏文,我恨你。”
说完后,她就又走到房间里,把她自己锁了起来。
13)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都已经是中午。
于池子回学校去了,爸爸坐在沙发上,这一夜,他至少老了五岁。
孙阿姨做了午饭,但我们都吃得很少。
一直到我们离开,走到孙阿姨家楼下,我才忍不住问我爸:“她要把房子卖了,你不会不知道吧?”
他说:“你别怪她,也不是她的错。都是我不好。”
“事到如今你还这么说?你把握妈给我的房子给了她不说,还让她把你和我赶走!你这样做对我公平吗?对我死去的妈公平吗?”
他喃喃地说:“柏文,真的是爸爸不好,爸爸投资失败,欠了很多很多的钱,无路可走了。”
我在午后的阳光中注视着他,我的父亲,他已经两鬓斑白,脸上的皮肤也开始松弛。我们隔着如此遥远而陌生的距离。多少次试图走近,却也无功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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