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所有人jiāo完钱,我总共收了两万六千四百块。本来是两万七千块,吴居蓝抽走了六百块钱,还给了江易盛,是他买蔬菜、水果、饮料的钱。
晚上六点半,自助晚餐正式开始。
院子里,几张桌子摆放整齐,盖上洁白的塑料桌布,倒也像模像样。桌子上错落有致地放着白灼青菜、凉拌海苔、蔬菜沙拉和各种切好的水果。但此时,大家完全没有心qíng关注这些,而是一心等着吃蓝鳍。可以说,他们的六百块钱全是为蓝鳍金枪花的,别的不管吃什么,他们都不在意。
吴居蓝做好蔬菜、切好水果后,趁着我和江易盛摆放食物时,去冲了个澡,换了一套gān净的衣裤。
厨房墙外的水龙头前放了一张不锈钢长桌,长桌上放着已经收拾gān净的蓝鳍金枪鱼。吴居蓝就站在不锈钢长桌后,算是一个开放式的小厨房。
为了洗刷东西方便,爷爷在厨房的屋檐下安了一盏灯。此时,灯光明亮,映照得吴居蓝的白色T恤像雪一样白,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异常gān净清冷。
吴居蓝面色如水,低着头,把磨好的刀放在了长桌两侧。
所有人都凝神看着他,好奇他打算怎么做才能让大家觉得他没有辜负这世间最美味的食材。
吴居蓝抬起了头,介绍说:“今晚我要做鱼脍。”
什么?鱼什么?
少数几个听懂的人立即给没有听懂的人解释:“鱼脍,就是日式刺身!生鱼片!”
吴居蓝拿起了一把薄薄的长刀,“我做鱼脍的刀法沿用的是唐朝鱼脍的刀法。当年被叫作‘斫脍’。日本学习了唐朝鱼脍,发展出自己的刺身。可以说,刺身是鱼脍的一种,但鱼脍绝对不是刺身。”
吴居蓝右手握刀,刀尖朝地,对大家抱拳作揖,“按礼,本该有乐相伴,但分身乏术,只能用诗歌勉qiáng凑合了。”
他身姿挺拔、风仪优雅,让众人觉得好像看到了一个古代的贵族公子对自己翩翩行礼。被他气度所慑,大家不自觉地端正了身姿,垂头回礼。
所有人的头将抬未抬时,朗朗吟诵声中,只感觉一道寒光划过,一片鱼ròu已经飞到了桌前的碟子里。
吴居蓝一边切鱼片,一边吟诵着古诗:“……饔人受鱼鲛人手,洗鱼磨刀鱼眼红。无声细下飞碎雪,有骨已剁嘴chūn葱。偏劝腹腴愧年少,软炊香饭缘老翁。落砧何曾白纸湿,放箸未觉金盘空……”
抑扬顿挫的声音中,他俯仰随意,犹如舞蹈,手起刀落,运转如风,一片片鱼片像一片片飞雪,落入白瓷盘。不一会儿,白盘子里已经堆了一摞鱼片,底宽上窄,犹如一座亭亭玉立的宝塔。
吴居蓝手里的刀锋微微一变,落下的鱼片已经飞落在了另一个白瓷盘里。江易盛总算还没忘记吴居蓝之前的吩咐,急忙把装满鱼片的盘子端走,又补放了一个白盘。
吴居蓝确定了江易盛能应付后,加快了速度,一片片鱼片像风chuī柳絮,连绵不断。
众人正看得目眩神迷,他左手又抽了一把刀,所有人都猜不透他想gān什么。我心里一动,却不敢相信,睁大眼睛,屏着呼吸,紧张地盯着他。
“啊——”
众人的失声惊叫中,吴居蓝左右手同时开弓,切割着鱼片。
一刀扬起、一刀落下,左右手jiāo替互舞,犹如一幕最华丽的舞蹈。看上去他毫不费力,动作优雅从容,可每一片鱼片都薄如蝉翼,一片未落,一片又来,犹如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个不停。
我想起了读过的那些唐诗——“刀鸣鲙缕飞”“鲙盘如雪怕风chuī”“饔子左右挥双刀,脍飞金盘白雪高”……
曾经,觉得不可思议、不能想象的画面,现在正展现在眼前。
“……君不见朝来割鬐,咫尺波涛永相失。”
随着最后一句诗吟诵完,声落刀停,长桌上只剩白色的鱼骨,餐桌上却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模一样的四十八盘鱼脍,看上去蔚为壮观。
吴居蓝放下了刀,说:“请享用。”
满院沉寂。
过了一会儿,有人率先鼓掌,霎时间,掌声如雷。他们过于震撼,甚至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去赞美,只能用力鼓掌,来表达他们的激动惊叹。
吴居蓝依旧是那副面无表qíng、波澜不兴的样子,用一块白布盖上了白色的鱼骨,对众人风度翩翩地弯身,行了一个西式礼,惹得掌声更响。他穿过人群,走到了客厅的屋檐下。
所有人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才发现那里放着一个藤编的长几,几上放着一张古琴。
吴居蓝跪坐在长几前,轻轻抬手,拂过琴,叮叮咚咚的琴音流泻而出。
竟然是《夏夜星空海》,我目瞪口呆。
我清楚地记得,一个月前他听到这首曲子时,绝对是第一次听。只是听了几遍,他就完全会弹了?!
院子里的其他人虽然觉得有点意思,但川剧的变脸、阿拉伯的肚皮舞都在餐馆里见识过,对吴居蓝的古琴演奏并没有多吃惊,完全比不上刚才看鱼脍时的目眩神迷。不过,刚才是“动”,这会儿是“静”,动静结合,让人心神彻底松弛下来。味蕾变得敏感,正适合品尝美食。
众人迫不及待地纷纷去拿鱼脍。鱼ròu薄如蝉翼、几乎透明,入口即化,鲜美不可言。他们都露出了满足的表qíng,觉得今天晚上绝对是物超所值了。
等客人离开,打扫完卫生,已经十点多。
我冲完澡,盘腿坐在沙发上,盯着两万多块钱发呆。
我不用jiāo房租、不用付房贷,如果省着点花,这些钱足够一年的生活费了。
几天前,虽然我答应了吴居蓝不问周不闻借钱,也告诉自己要相信吴居蓝,可无论如何,我都没有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解决了我们的“经济危机”。
“笃笃”的敲门声响起,我急忙整理了一下衣衫和头发,才说:“进来。”
吴居蓝端着托盘进来,把两碗酒酿圆子放到桌子上,“你晚上一直忙着照顾客人,自己都没怎么吃,我做了一点夜宵。”
他不说还好,一说我真觉得好饿,“你不是一样吗?一起吃?”
“好。”吴居蓝坐到了桌旁。
我趿着拖鞋走到吴居蓝对面坐下,愉快地端起了碗,“今天辛苦你了,那些钱……”我指指沙发上的钱,“你打算怎么办?存银行……”我想起他没有身份证,好像不能开银行账户。
“是你的,你看着办。”吴居蓝随意地说。
我差点被一个小圆子给呛死,什么时候打工仔不仅要帮老板gān活,还要倒贴钱给老板了?
我放下碗,咳嗽了几声,说:“你把钱全给我?那是你赚的钱,我什么都没做。”
吴居蓝微微皱起了眉头,似乎在冥思苦想一个理由。他说:“你不擅长做生意,给你了,你就不用向别人借钱了。”
“呵!我哪里不擅长做生意了?难道你也觉得我的客栈赚不到钱吗?”
“今天之前赚不到,今天之后应该能赚到。”
“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吴居蓝无奈地说:“做客栈生意,第一是地点,你客栈的地点不对。如果地点不好,就要有特色,或者说名气。只要足够有名气,就会让人觉得jiāo通不便都是一种格调。你来来去去弄的那些图片……”
“照片!PS过的照片!很漂亮的!”
“你的那些照片和别的客栈没有区别度。”
我有点难受,可不得不承认吴居蓝说得很对,“那今天之后会有什么改变呢?”
“人类喜欢新鲜刺激,还喜欢炫耀自己占的便宜。当然,不是贪婪得来的便宜,而是那些能证明他们眼光、品位、智慧的便宜,他们会很愿意津津乐道。今晚的客人,以后不管他们吃了多么奢华特别的菜肴,都不会忘记他们六百块钱就买到的这份晚餐。”
我呆看着吴居蓝。
其实,我心里一直认为吴居蓝定价太低。今天晚上来的要么是消息灵通的饕餮老客,要么是岛上颇有些影响力的人物,都清楚蓝鳍金枪的市场价格。就算定到两千,他们肯定也会吃。更别说后来还有吴居蓝的斫脍技艺,没有人会觉得自己的钱亏了。
本来,我以为是因为吴居蓝并不真正清楚蓝鳍的市场价,既然他已经开口宣布了价格,我就没打算再多说。可是没想到,他很清楚,他是故意定了个低价,故意让那些客人觉得自己眼光独到、出手jīng准,在别人还没发现一件东西的价值时就抢先下了手,所以只有他们能占到便宜。
但吴居蓝真吃亏了吗?他用六百块钱买了他们一生的记忆——永远的念念不忘、津津乐道。
我觉得吴居蓝越来越像一个谜,每当我觉得更加了解了他一点时,他又会给我更多的惊讶。
迄今为止,我知道的就有:厨艺、医术、建筑、制琴、弹琴,甚至钻木取火、结网而渔……一个人懂得其中的任何一项,都不奇怪,可吴居蓝是样样都懂,我甚至怀疑他是样样皆jīng。
他究竟在什么样的环境中长大,才会这么变态逆天?
手机突然响了,我看是江易盛,立即接了,“怎么这么晚给我电话?”
“我有些话想和你谈谈,关于吴居蓝的。”
我听他语气很严肃,不禁看了一眼吴居蓝,坐直了身子,“你说。”
“之前,你对我说觉得不应该喜欢吴居蓝,我没有反对,也没有支持,因为我觉得不考虑他的经济条件和身份来历,吴居蓝人还是很不错的,对你也挺好,但现在我真的希望你放弃。”
我看着不紧不慢地吃着酒酿圆子的吴居蓝,问:“为什么?”
“那天你浑身血淋淋的,眼睛又看不见了,就是医学院的学生只怕都会慌了神。吴居蓝却很镇定,不但准确判断出了你的伤势,还简单有效地急救了。并不是说他做的事有多难,而是那份从容自信一定要有临chuáng经验,直面过鲜血和死亡才能做到,绝不是上两三个月的培训课就可以的。”
江易盛的话,验证了我的猜测,我轻轻“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吴居蓝今天晚上斫鱼脍的技巧,你也亲眼看见了,没个一二十年的工夫根本练不出!你要不信,我可以找个专业的大厨来问。”
“我信!”
“还有,他会弹古琴。弹古琴当然不算稀罕,我也会拉二胡呢!可我会做二胡吗?他能把一块随便捡来的木头做成一把古琴。我今天晚上听了他的弹奏,那把古琴做得非常不错,音色堪称完美,他弹得也很完美。可以说,不管做琴还是弹琴,吴居蓝都是大师级别的。小螺,你问问你自己,这些正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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