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公司是被她筛掉的,环境脏的,工作人员形象差的,老板缺气质涵养的,都是她放弃的理由。
也有淘汰她的。一家公司的人事经理低头看着她的脚:“林女士,我们付你的月薪,还不够你买这一双鞋。”另一家公司说:“这个岗位目前有两个人在争取。虽然你的条件比另一位更好,但是另一位应聘者家中有生病的丈夫和正在读幼儿园的孩子,我们想她比你更需要这份工作。”
态度都足够无礼,理由也让人不服,但晓维终究一个字没反驳,说了句“我明白了,谢谢你”便起身离开。
后面那家公司的人事经理还火上浇油地补充了一句:“我对你俩说了同样的话。但她的表现是向我据理力争,声明她更合适。可见她比你更珍惜这个工作机会。”
晓维气得不轻。乙乙安慰她:“你该庆幸没进这家公司,否则不知以后还会遇上什么郁闷事。”
晓维发牢骚:“我是不是很像一枚软柿子,可以被人随便捏?”
乙乙说:“老人家们常说‘心善被人欺’,这些话都是从生活实践中提炼出的jīng华。不过呢,善良总归是一种美德,是好事qíng。你说是吧?”
晓维牢骚了没几天,她以前的公司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请她回去继续工作,晓维想起那些噩梦连连的夜晚,无论如何也不愿重cao旧业;周然也给她推荐了两个去处,但她铁了心要靠自己找工作,周然的推荐她看都没看。
这天晓维又去参加一个新的面试。她出门前换上一身正装,仔细地描了淡妆。离开工作岗位多年,镜中的白领女子形象,连她自己都陌生。
她面试的公司名字叫HF,刚开业一年,没什么知名度,但办公环境与周边环境都很好,晓维被他们温暖的广告词所吸引。
她在会客区填了一张面试卷子,回答了人事经理的几个问题,然后被请进总经理办公室。
总经理叫李鹤,年轻斯文,架着一副金边眼镜,有gān净清慡的书卷气。虽然是初次见面,但他给人的感觉很亲和,像个老朋友。他亲自给晓维倒水,彬彬有礼地问:“茶还是咖啡?”
他们jiāo流了一刻钟,李鹤问:“你学的是生物,之前的工作也与本行有关。为什么现在要改行呢?”
“那一行不太适合我。”晓维迟疑地说,将那句已经打好腹稿的冠冕堂皇又虚伪至极的“我希望开拓新的事业领域”吞进肚里。
“你从上一家公司离职之前,得到过至少三次表彰,你在那儿一共才做了四年。你在不适合的前提下还能做得这么好,这一点让我赞许也很惊奇。”
“这是最起码的职业道德。”晓维希望他不要再问她以前的工作了。
可能是晓维不自觉流露出的抗拒神qíng落入李鹤眼中,他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你已经读完了有关教育学的研究生课程,没想过要继续深造或者找一份相关的工作吗?”
“我学这个课只是出于好奇……”晓维避开李鹤探究的眼神,预感到这一回的面试又要告chuī。都怪她脱离社会太久,以至于找不到与陌生人jiāo流的感觉,即使面对李鹤这样温和的男人也感到吃力。
李鹤的电话又响了。他说声“抱歉”,将电话接起。这一次他没能像前两次那样说句“我回头给你电话”便挂掉,而是整整讲了十分钟。他边讲电话边朝晓维歉意地笑笑,指指屋角的报架,示意她自己打发一下时间。
晓维会意地走过去,却被挂在报架上方墙面上的一排画吸引了目光。那些画色彩缤纷,童真童趣,晓维看得专注,直到李鹤讲完电话也没查觉。
他走到她身旁:“你喜欢?”
“很喜欢,非常可爱。”
“我女儿画的,她很喜欢画画儿。”李鹤指指最下面那副线条凌乱色彩单调的话,“但我从来没搞明白这副画是什么意思。她不肯说。”
“她画这幅图时心qíng不好,她可能在想念一个人。”
他们回到办公桌继续刚才的面试。
“我们要招聘一位办公室助理。做这份工作不需要很高的学历,只需要细心和耐心,工作零碎,头绪很多,可能还需要经常加班,却不像其他的岗位那样有业务提成。更多的时候,配合其他人做了很多工作,成绩却不属于自己。这样你也能接受吗?”
晓维诚心地说:“每个岗位都有它的职责以及价值所在。”
李鹤亲自把晓维送回人事经理那边,同时送回去的还有她的面试记录。人事经理对老板亲自送人过来没表示出任何诧异,只是边接着电话边站起来对他表示了一下欢迎以及欢送。他一边接电话一边把面试记录翻到最后一页,挂掉电话后问晓维:“你什么时候能来上班?需要时间考虑吗?”
晓维很意外。她本以为已经没戏了。
“李总说,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来上班。”
“我也随时都可以。”
“那现在行吗?今天我们要给一个大客户备一批货,每个部门的人都在帮忙。你若是能来,正好多一个人手。”
“好的。”
人事经理把晓维带去正在忙碌的现场:“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事,林晓维。另外今晚李总请客,一是犒劳大家加班,二是欢迎新同事。”
辞职多年以后,林晓维在大家噼噼啪啪的掌声中,又重新走入一个新的工作环境。在那一瞬间,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当年周然作为转学生空降到她的班级的那个画面。
晓维与周然周末例行晚餐。
“在新公司里做事比较累,因为制度规范不建全;待遇也不会太好,因为客户不稳效益就不高。”周然对着她的工作证研究了一会儿,“早知道你喜欢做这种跟你专业不搭边的琐碎工作的话……”
晓维抢回工作证,因为周然看她的二寸近照看得有点过于专心了。“谢谢你先前帮我费心了。”
“不客气。”周然低头继续吃饭。
晓维觉得周然今天看起来怪怪的,很久后发现原来他戴了一副粗框眼镜:“你眼睛怎么了?”
周然视力一直不错。晓维记得他只有在学生时代有一阵子眼睛发炎,才戴了几天的平光眼镜。
“哦。”周然把眼镜摘下来,“是变色太阳镜。刚才忘记摘了。”
周一早晨,晓维在公司写字楼门口遇见李鹤。他戴着墨镜,走进写字楼等电梯时也没摘。他戴墨镜的样子与平时不太一样,晓维不免多看了他一眼,然后发现镜片变浅,李鹤又恢复成平时的那副样子。原来他的眼镜也是变色镜,晓维又多看了那副眼镜几眼。
“我今天有什么不对劲儿吗?”
“没什么。你的镜架很特别。”晓维很窘。
“特别吗?很普通啊。”李鹤摘下眼镜递给她,让她看个仔细。
晓维糙糙地看过,赧然地把眼镜还给他。
“真见鬼了。”晓维坐到办公桌前时,低声地念了一句。
晓维的办公区与其他行政部门同在一个小格子间,最里面是李鹤的办公室,相邻的是业务部门的大格子间,另有单独的会客区,会议室,公用的功能区,中间只以玻璃墙隔开,每个人和每个部门的办公场地都相对独立又公开透明。晓维很喜欢这样的设计,与她之前那个密闭苍白的办公环境完全不同。
她的工作做得还算得心应手。之前公司里没有办公室助理这个岗位,所有的工作都被李鹤分摊在各部门。当她到来之后,这些工作便渐渐地转到了她这里。
李鹤是个和善的老板,让她从最简单最基础的做起,并不存心为难她;同事们也都很客气很热心地教会了她不少东西。
晓维自己也很努力。她是个不爱给别人添麻烦的人,虽然以前没做过类似的工作,但是她认真地观察和学习,在私下里下了不少功夫。起初她复印一份文件都需要研究半天按键,写一份通知要修改几遍措词,等她工作满两周时,她已经翻完了一本公文写作和半本管理学,并且能够处理大多数办公器材的简单故障。
晓维xing格沉静、语气温和,做事细致,又愿意为别人着想。虽然她来得最晚,但是没有人排挤她。
公司里年轻男子居多,客客气气地称她一声“晓维姐”,有什么力气活会抢着帮她做。公司里原先只有三名女xing,她来之后没几天也被她们接纳了,在茶水间里与她聊美容聊明星聊新上映的电影,中午邀她一起逛街或者一起午休。
在妇女们的八卦时间里,晓维渐渐了解到公司每一名同事可以公开的秘密,她的事qíng也被问及。
当她们得知她学生物专业,以前做过这一行时,很诧异地告诉她,这专业在本地很抢手很高薪,放弃太可惜。
晓维在她们的追问下只能避重就轻地说,因为有一段时间她总是做与实验室有关的噩梦,所以在实验室里她有心理障碍。
最年轻的姑娘说:“呀,跟老板一样。”
有人给晓维解释:“李总也是学生物出身的,参与过国家级科研项目,后来改行了。”
没发话的那人补充:“听说李总夫人去世的时候,李总正在实验室几天几夜没回家等结果。”
“哦。”晓维表了一下态,就像“三句半”的结束。
这天下午晓维再见到李鹤时,心中泛起怪异的感觉。她将这定义为“同病相怜”。
某一天晓维到某机构办理公事时遇上了故人。她排号等候时发现不远处正在那儿办手续的人有些面熟。她不能确定,也不敢乱认,然后便轮到她的号。“错过就错过吧。”晓维如此安慰自己。但是等她办完事qíng,那人却喊住了她:“林晓维?”
“罗依?”
已经快到中午,罗依坚持请晓维在附近吃顿饭。
“这么多年了,你的样子几乎没变。”罗依说。
他的样子却变了许多。晓维记得罗依以前因为常常打球的缘故,皮肤黑黝黝,看起来很壮实,短短的头发一根根竖着,笑容很阳光。可他现在坐在那边里,架着一副度数不小的眼镜,头发整齐服贴,看起来正经斯文。无怪她刚才不敢认。
罗依与她闲聊这几年自己在世界各地漂泊不定的经历以及这座城市的变化。他当年与周然很友好,但却只字没提周然。晓维想这些年他们应该是一直有联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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