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思安怕自己产生高原反应,从成都飞来拉萨后,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再从拉萨飞阿里。下了飞机,踏上坚实的土地,她却有身体飘浮失重的恍惚感觉。从拉萨过来,仅仅用了一个半小时。15年前由拉萨驱车到阿里狮泉河镇的那段艰苦而漫长的行程竟然被简化到了这种程度,让她惊叹。她仿佛穿越了一条时光隧道,站到了未来与过去的某个节点,中间长长的岁月突然变得虚无缥缈,若有若无。
正值西藏旅游旺季,同机抵达的有一个旅行团,在飞机上已经兴奋异常,下来之后,导游和地接清点着人数,场面十分热闹。左思安取了行李出来,独站一边,四顾茫然,一时几乎不知道身处何地,自己是谁。她想,这感觉大概不能单纯用高原反应来解释。
“小安。”
她循声望去,一个中年男人穿着灰色西装、白色衬衫,正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取下墨镜迟疑地看着她。不必细细辨认,那人正是左学军。左思安梦游一般走近他,停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叫了一声“爸爸”。
上一次他们见面,还是在将近13年前,左学军返回汉江跟妻子办理离婚手续。左思安不久之后随母亲出国,这些年他们通话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她由少女长到成年,他则完全不复她记忆中的意气风发,虽然不过55岁,但长年生活在艰苦的高海拔地区,黝黑的皮肤布满皱纹,两鬓斑斑,举止迟缓,背微微佝偻,已初现老迈之态。
这一次决定回国探亲后,左思安不止一次想象过与父亲见面,内心有说不出的忐忑,但真正面对他时,她才清楚地意识到漫长的时间横亘于他们之间,血缘的联系与长久暌违的陌生感混杂在一起,她再也不可能像年少时头一次进藏探望父亲那样,一见到他便纵qíng扑过去,理直气壮地索取一个温暖的拥抱了。
他们的视线甚至都无法长久停留在对方身上,他们不约而同地露出微笑,目光看向别处。
“您等很久了吧?”
他接过她拖着的行李箱:“没有,今天飞机只晚了20分钟而已。”
“那就好。”
他带她出机场上车,一边向狮泉河镇驶去,一边跟她闲聊:“有没有不舒服的感觉?”
“有一点儿,不过我吃了预防高原反应的药,又提前一天适应,感觉还好。”
“这里离镇上只有50公里,很快就到了。”
“哦,这条路修得不错。”
“看,那边飞的是野鸭子。”
左思安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蓝天白云下面,远方雪峰群山环抱,一片碧蓝得略微发紫的湖面上有几只水鸟翩翩飞舞。
“这个季节可真美。”
“明天我可以带你去班公错,那里有一个出名的鸟岛,每年六七月的时候有数不清的候鸟集结,十分壮观。现在应该还有一些候鸟,不过马上都要飞走越冬了。”
“不用了,您要上班,不必特意为我请假。”
“我已经快要退休,基本完成了工作jiāo接,时间比较自由。”
左思安有些发怔:“这么早退休吗?”
“是啊,国家政策规定在高海拔地区工作满15年就可以退休,好多人40多岁就退休了,我其实已经算超龄工作了。”
“哦。”迟疑了一下,她还是问道,“那您退休后住哪里?”
左学军笑道:“我习惯这里的生活了,打算退休后去学校教点儿力所能及的课程,再写一本关于阿里地区民俗的书。”
“只要您过得开心就好。”
“你呢?”迟疑一下,他问,“在国外过得怎么样?”
“还好。”对这样空泛的问题,她只能报以简短的回答。
他转移了话题:“不知道你对考古有没有兴趣,我还可以带你去看看象雄文明的考古发掘现场。”
“我只待两天就走,恐怕时间不够。”
“两天?”左学军不自觉提高了声音。
“是啊,我的假期时间有限,已经买好了返程机票。爸爸,先送我去宾馆把行李放下来吧。”
左学军又是一怔,小心地说:“小安,你施阿姨已经把房间收拾好了,没必要住宾馆。”
他说的施阿姨是15年前与老张一起进藏,跟高翔、孙若迪、左思安会合后进入阿里的施炜,她在12前重返阿里措勤支教,从此留下,并在8年前与左学军结婚,五年前生了一个女儿叫左思齐。
左思安尽可能自然地微笑着解释:“我一个人住习惯了,来之前已经托旅行社帮忙订好了房间,就不打扰你们了。”
左学军一下默然,接下来两人都没再说什么,一直到了镇上。他按她说的先送她去了宾馆,然后再去他家。
左家住在一座三层宿舍楼的二楼,房子宽敞舒适,窗明几净,墙上挂着漂亮的羊毛壁毯,摆着各式藏族风格的工艺品。施炜热qíng地欢迎左思安的到来,她40岁出头,皮肤状态不算好,不过神态温柔,眼神跟从前一样清澈明净,让人一见便有亲切的感觉。
施炜的小女儿左思齐站在她旁边,她不过5岁,梳童花头,圆圆的面孔略带婴儿肥,眼睛机灵地转动着,好奇地打量左思安。施炜笑着说:“小齐,不是跟你说了吗?快叫姐姐。”
左思齐听话地叫:“姐姐,你好。”
“你好,小齐,我叫左思安。”
她煞有介事地握着左思安伸过来的手摇了摇:“妈妈说你住在美国巴尔的摩,是在很远的地方,对吗?”
“对,巴尔的摩靠近美国首都华盛顿,从华盛顿飞到北京,要花17个小时。”
左思齐其实没多少时间和空间概念,不过对陌生的大姐姐这个详细的回答表示满意,开始玩左思安送给她的卡通玩具和故事书。
左思安看着她,对施炜说:“小齐真可爱。”
施炜跟所有母亲一样,听到对自己孩子的夸赞,顿时就会由衷地微笑:“就是很调皮,而且话多得要命。咦,你的行李呢?”
“已经放宾馆了。”
施炜也是一怔,但她并没追问,马上转移了话题:“这次直接飞过来有没有不舒服的感觉?”
“还好。就是觉得有些奇怪,我对这里的印象就是光秃秃的戈壁,风沙和矮房子,今天从机场过来感觉好陌生,好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这几年狮泉河镇加qiáng了绿化,重新种植的红柳慢慢长大,风沙比以前小得多了。而且镇上人口增加很快,楼房也多了不少。来,喝杯热茶。菜我都准备好了,你爸爸去取托别人现宰的羊,马上回来。这种羊是本地特产,ròu质特别可口,别的地方吃不到的。”
“真的不用拿我当客人招待。”
“你爸爸这些天特别兴奋,连小齐都看出来了。”
左思齐听到提她的名字,连忙点头不迭道:“爸爸跟我说,姐姐小时候是ròu食动物,最喜欢吃街边烤的羊ròu串。妈妈,我也是ròu食动物,对不对?”
施炜呵呵笑了:“对,对,你也是。”她转头对左思安说,“小齐也爱吃ròu,高原上人的饭量都大,等会儿看她吃东西的样子,你肯定会笑的。”
左学军将羊ròu拿回来,施炜下厨,他进去给她打下手,他们看上去是般配的夫妻,一举一动已有长久相处形成的默契。一桌饭菜很快做好,菜式丰富,明显花了心思搭配,味道也十分可口,不过左思安有些头痛,没吃多少。
吃完饭后,她提出回宾馆休息,没想到施炜直接说:“小安,客房我已经收拾好了,在这里休息一下,等晚上再回宾馆也一样。”
她不好再拒绝,只得进了收拾得整洁舒适的客房,只听到客厅里小齐正跟她妈妈讨价还价:“人家不想去幼儿园嘛,下午就在家里跟姐姐玩好不好?”
“不行,接你回来,是让你见见姐姐。姐姐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累了,需要休息。”
“那我跟你玩。”
“妈妈还要备课。乖,快换鞋子,爸爸送你去幼儿园。”
“不嘛,去了老师就叫我午睡,我一点儿也不困,不想睡……”
“小齐,换鞋子吧。”
随着左学军这个温和的声音传来,左思齐居然不再撒娇,乖乖换鞋跟他出门。左思安走到窗前,正好左学军牵着左思齐从楼道走出来,左思齐使劲仰起脸说了句什么,左学军低头回答,两人慢慢走远。
这个场景撞击着她的眼帘,她突然好像看到童年的自己,时空在眼前再度错乱,她下意识地抓住了窗帘。
这是不一样的。左学军的背影不再挺拔,小小的左思齐走路十分规矩,迈着短短的双腿紧紧跟上父亲,不像她从前上幼儿园的时候,只走几步路就必定想方设法耍赖,跳到父亲背上要求他背或者抱,而他也乐于从命……她的呼吸一下变得艰难,眼睛酸涩,仿佛经受不起长久地直视那样明亮的光线。
2_
“小安,喝杯热茶解解腻。”
施炜敲一下门,端了茶进来。左思安努力平静下来:“谢谢施阿姨。”
“以前叫我施炜姐姐的,唉,一转眼,十多年过去了。”
“你看着还是很年轻。不过我必须叫你阿姨,不然辈分太乱了。”
“说得也是。”
左思安正打算托词头痛,施炜已经拉了把椅子坐下:“小安,我让你父亲去送小齐,就是想跟你好好谈谈。”
她只得微笑:“好啊。”
“这些年你在国外还好吧,巴尔的摩这城市热闹吗?”
“还好,巴尔的摩是马里兰州最大的城市,有将近80万居民,算得上很热闹了。”
“那就好。明天让你爸爸请假开车好好带你去玩玩,他三年前调回行署工作后,潜心研究阿里民俗,可以算阿里通了。”
“不用了,施阿姨,我跟爸爸也说了,我待两天就走,不想去太远的地方。”
“为什么这么着急回去?”
“假期时间只有这么长,以后还有机会的。”
施炜踌躇了一下:“小安,你是不是对我跟你爸爸结婚有什么看法?”
“施阿姨你怎么会这样想?”
“这些年你和你父亲几乎完全不联络,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解释一下,我真的没有破坏你父母的婚姻。我当年之所以选择去措勤支教,一方面是厌倦了城市生活,另一方面是对那里的学校和学生印象太深刻了,想为他们做一点儿力所能及的事qíng,同时让自己得到心灵的平静。我爱上你父亲,绝对是在他离婚以后。而且他有相当长一段时间躲避我,拒绝接受我的感qíng。哪怕你生我的气,也千万别怨恨他,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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