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思安呆了呆:“我对做生意没有任何概念,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我可以用我亲身经历告诉你,一定会。年轻的时候,我也面对过选择。在认识高翔的母亲之前,我是有女朋友的,我们是中学同学,在一起有五年时间,感qíng很深,如果不是双方都家累太重,其实早该谈婚论嫁了。突然之间,有两个选择摆在我面前:一个跟女友结婚,咬牙扛着过清贫的日子;另一个选择,就是高翔的母亲。”
左思安怔怔地看着高明,高翔已经27岁,她猜他至少应该在50岁以上,但他看上去只40岁出头的样子,依旧清瘦而又风度,谈吐斯文,可以想见年轻时候的风采。
“那个时候的陈子惠是县城里最有钱的人的独生女儿,年轻,样貌不差,垂青于我,一般人都会认为我中了头彩。可我舍不得放弃女友,我在25岁以前,从来没喝过咖啡,没吃过海鲜,没坐过飞机,甚至没出过省,大学靠助学金和打工完成,毕业后每个月的工资除了养家,所剩无几,与家人的jiāo流全都是围绕着钱进行,那种困窘状态是你难以想象的。女友对我的感qíng,是我穷困潦倒的生活中唯一美好,唯一值得感激的东西。”
高明讲话的声音平和,然而里面蕴藏的感qíng却令左思安为之动容。
“我拒绝了董事长,也就是高翔外公的提议。他表现得很大度,跟我说继续努力工作,一样有升职的机会。到了年底,我确实升了职,也加了薪水,可是依旧是公司里一个不起眼的小职员,离中层的位置都有不知道几年的距离,我的薪水还是只够勉qiáng养家。接下来的故事你大概能猜到吧?”
左思安内心有巨大的压抑感:“于是您还是放弃了女朋友?”
“不,我下不来那个决心。那段时间,我陷于无名的愤怒和焦灼中,痛恨自己必须面对这样的诱惑。主动放弃的那个人,是我女朋友。她说她愿意接受跟我一起过贫困的生活,但承受不起我为她放弃改变命运的机会,不希望将来面对我的后悔和怨恨。”
左思安想,是的,换作是她,面对彷徨不定的男友,悲观的未来,大概也只能主动求去。
高明微微出神,然后说:“我没有继续坚持,甚至突然觉得有一丝解脱,因为我明白她说的是对的。选择高翔的母亲,我得到了很多,谈不上后悔。我确实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当初我选择的是另一种生活,我的一生会是什么样。可我不是一个làng漫的人,就算是跟妻子闹到反目,我也清楚,重来一次,最终的选择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为此,我永远感激我女友做的决定。”
左思安抬起头,看着高明:“您说这么多,大概是希望我像您以前的女友那样,主动放弃高翔吧?”
高明苦笑:“你确实是聪明的女孩,我一点儿卑鄙的心思被你言中。当然,这跟你与高翔面临的qíng况不尽相同。高翔和我不一样,他出生富裕之家,他外公、他母亲再怎么反对他的选择,也不可能跟他断绝关系,剥夺他的一切。其实他是有权唾弃他与生俱来的东西,放纵自己去享受他认定的感qíng的。可是我是他父亲,只有他一个儿子,不能不为他想得更多。接下来我要说的话比较残酷,希望你不要介意。”
左思安惨淡地笑:“再残酷也只能面对,您清江吧。”
“陈家因缘际会,抓住经济快速发展的时机,成就了一番事业。我已经把我的20年时间给了清岗酒业,未来这家公司还会有更大的发展。高翔是我唯一的儿子,他收养的那个孩子还小,身体又弱,他理所当然会继承家里所有的一切。他一直有事业上的雄心,也完全有能力做出一番大的事业来。但他如果一意孤行,坚持跟你在一起,就意味着永远不可能重返国内商场,不能以清岗酒业继承人的身份公开露面。否则,他就会无休止地承受众人对于你身份的议论。没有人会在意你的优秀,你的品质,你值得高翔爱的地方,他们只会盯牢一点:你在很小的时候就被高翔的舅舅qiángbào过,还生了一个孩子。”
左思安的面孔惨然变色,高明招呼女服务员过来续了一杯咖啡,轻轻叹了一口气:“对不起,请原谅我用这么直白的口气说这件事。我尊敬你父母亲,也喜欢你,我对你的遭遇的事qíng非常抱歉。如果没有那一层关系,我非常乐意看到高翔跟你在一起。但是——”
但是——左思安绝望地想,看似美好的一切,后面免不了缀有一个“但是”:她与高翔之间的“但是”来得尤其坚硬,不可逆转,无法更改撼动。
“高翔爱你,决心为你放弃一切到美国来生活。一个年轻的时候,对于感qíng的体验肯定会来得qiáng烈一些,我毫不怀疑他现在的决心的坚定,但我告诉你这么多年的另一个体会:感qíng这个东西,根本经不起消磨。”
高明说话的声音依旧低沉温和,然而左思安却觉得耳膜被重重撞击了一下,呆呆地看着高明,讲不出任何话来。
“一旦被太多外在因素介入,更不可能维持最初的单纯状态。当你的决定能够永远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时,你还必须承担随之而来的怀疑、追悔,这一切都需要非常qiáng悍的勇气才能担当。更别说你还始终要面对一个敌人:高明的母亲。我跟她一起生活了20多年,并不打算诋毁她。她的xing格有非常偏执、可怕的一面,同时她也是非常直接、自我的一个人,她对她的家庭有顽固的自豪和忠诚,对她弟弟更是爱到不可理喻、不惜为之犯罪的地步。在她弟弟死亡这件事上,你和我对她来说都是罪人,永远没有得到宽恕的可能。”
左思安勉力清晰地说:“我根本不需要她的宽恕。”
“思安,你真的太年轻、太天真了。我理解这一点,但是你有没有想过,那样你就把高翔置于一个非常为难的处境了:他会永远夹在中间,一头是你,另一头是他母亲、他外公,还有他儿子。那个孩子,一想到他爸爸,我甚至也没法儿喜欢他,但高翔爱他,把他当作亲生儿子一样疼爱照顾。你愿意在你以后的生活中面对他吗?”
这些话确实是于佳和陈子惠分别说过的,但由高明不疾不徐说来,却带着沉重的压迫感,让左思安几乎喘不过气来。
“鼓起勇气与命运作战,最值得称道的一点是什么?那就是你几乎肯定地知道:你最终不会赢。有时候相爱的人在一起,并不是最好的选择,坚持走到穷途末路,等到感qíng消磨光了,无路可回,那样的伤害太大,总得有一个先放手。”
他放下咖啡杯,凝视左思安:“为你们两个人的将来考虑,我希望先放手的人是你。”
3
左思安陷于深切的痛苦和矛盾之中,她一直有qiáng烈的悲观的预感,并不看好他们的将来。但是高翔万里追寻过来,她想将主动权jiāo给他,只要他不放弃,她就会坚持下去;如果有一天他放弃了,她不会怨恨。
然而,现在高明要求她做他当年女友做过的选择。
当高翔出现在她宿舍里,她看着他的眼睛,无法bī自己讲出那句话来。高翔浑然不觉她的挣扎,只当她为他迟迟不来美国生气,一再道歉,带她出去吃饭,问她的课程安排,打算趁有限的逗留时间,将两个人的相处安排得更丰富一些。
“明天我跟一个朋友约好见面,就是我说的那个学生物学的博士后,这人很有意思,突然转行投资,在世贸中心附近工作,我们约好在那里碰面,再去一趟华尔街,看看他跟进的一个项目。”
“嗯”
“你怎么好像有心事。”
“没有啊,你说华尔街吗?我打工的咖啡馆也在那附近,明天上午没课,我会过去工作四个小时。”
“好,等谈完事qíng,我带朋友去你那边喝咖啡。”
“记得付多一点儿小费啊。”
他哈哈大笑:“我整个人都是你的,你倒向我要小费,现在就把钱包给你行不行?”
她的心仿佛被薄薄的利刃割出只有自己知道的伤口,再也装不出快乐的表qíng来,笑容崩解,含泪看着他,他为之难过,伸手摸她的头发:“唉,你这个样子,真让我不放心。”
她一把握住他的手:“我们去酒店开房间吧。”
他略微吃惊地看着她,他从见到她的那一刻就有这念头,但不相信会听到她公然讲出这句话来,她却异常肯定:“我想跟你在一起。”
高翔带着左思安去附近酒店开了一间房,进去之后,她便紧紧抱住了他,他很高兴她摆脱了初见面时的冷淡,重重吻她,一边解她衣服。他想念她已久,哪里克制的住激动,将她推到chuáng上,一路热吻着,她回应着他,比过去更为主动,然而他在进入的那一刻,终于留意到她眼底浓重的悲伤。
他双手撑起身体俯视她,她将头偏向另一侧,不肯与他对视。
“我弄痛你了?”
她摇头,但他还是停下:“小安,这件事两个人都快乐才有意义,我不需要你明明不快乐,勉qiáng取悦我。”
她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绝望地想,分别半年时间,面对一个热qíng如火的男人,不要说伪装出高cháo,她甚至连勉qiáng取悦的能力都没有。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她只能不断摇头,讲不出话来,他抱住她,用手指抹去她的泪水:“我知道你一个人在纽约会很孤独,我会尽快做完上市的工作,争取早些过来。”
她不愿意再谈这个话题,轻声说:“抱紧我。”
他依言抱紧了她,她贴合在他怀里,每寸肌肤相触,不留一点儿间隙,好像只有如此,才能安慰因爱而生的饥渴、无助。
窗外是号称yù望都市繁华极致的曼哈顿,高楼如林,红尘万丈,来自世界各地不同民族,不同肤色的人们来去匆匆。而这小小的酒店房间。一方chuáng铺则是他们的方舟,至少眼前承载着他们亲密的相依。
左思安下了决心:她可以赔上自己的一切和命运作对,但她绝对不愿意赔上高翔的命运。
她只是不知道,她该怎么镇定下来说出一个决绝的分手。她想,明天再考虑这个问题,她要享受这最后的怀抱,一分钟也不肯làng费。
5
第二天,是2001年9月11日。这个天气晴朗,看似寻常的日子,后来成了纽约惨痛的记忆。
左思安步行去咖啡馆上班,早秋的阳光明媚地照在她身上,她低着头,心事重重地走着。突然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传来,前面的路人停住脚步,她收步不及,撞到他身上,连忙道歉,但那人混若不觉,看着天空,叫道:“上帝啊,快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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