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实在是个láng狈的夜晚,虽然她觉得很解气,但到底也足够难堪,根本不愿回想起。却没想到,那一夜的记忆竟以这种方式重新呈见在她的面前。
外公一向镇定的声音掩不住苍老与颤抖:“陈子柚小姐,如果我的调查的结果没出错,这辆车的车主名字叫江离城。你看着我的眼,用我的这把老命起誓,再对我说一遍,说你不认识这个人,跟他什么关系也没有。你敢不敢?”
10-深渊(1)
那一瞬间,陈子柚竟然回想起儿时的经历。她在旷野上行走,突然狂风大作,乌云翻滚,而四处荒芜,她无路可逃,纵然危机一触即发,恐慌蔓延周身,却只能无力地等待着bào雨袭来,区别只不过是睁着眼或者闭上眼。
此刻也是如此。外公眼中蓄着山雨yù来的怒火,而她无法辩驳一个字。她不知外公都知道了些什么,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知不知道他是谁?你知不知道?”
陈子柚低下头,她没勇气说谎。
“好,你果然知道。那个生下他的贱人害死了你的舅舅,这个贱人又害死了你的爸爸,你妈妈也因为这个而死。你明明都知道,你却跟他厮混在一起?陈子柚,你也够贱!”
“外公,不是……”她的嗓子里犹如卡着鱼刺,每发出一个音节都艰难。
“不是什么?你的舅舅不是因为他妈妈才死的?你爸爸不是被他bī死的?还是,你不是qíng愿跟他在一起的?”外公的怒火几乎要将眼眶迸烈,陈子柚在其中看得到电闪雷鸣。
外公在她面前一直是慈爱而儒雅的,但这不等于说,她没见过外公的怒气。他的火气不发则已,每发一次,都足以焚毁成片的森林。
外公前两条都说的不假。
她从来不曾谋面的,那位传说中集合了全部优秀、承载了外公全部希望的舅舅,在非常年轻的时候便去世了,据说他短暂生命的唯一污点,便是爱上一个貌美绝伦,心如蛇蝎、名声败坏的女子,在遭遇家庭反对之后竟要与她私奔,并为之付出生命代价。外公因此发了狂,他用尽全部的手段去打击报复那个害他失去爱子的女子,包括她身边的所有人,令她的余生的每一天都成为一场又一场的噩梦。
而她父亲的死因,则是因为一件已经板上钉钉的合作案突生枝节,那个合作关系着天德的生死存亡。父亲qíng急之下不顾连日的疲劳夜间驾车,在刚下过雨的泥泞山路上遭遇了意外。从合作案中作梗的人,的确是江离城。
当她查清这一切的时候,她只觉悲哀,却没太多的恨意。种恶因,才得恶果。
在她看来,舅舅的死只是一场意外,那个女子,或许她真爱舅舅,或许只是用他当浮木,但至少对他没存加害之心。而外公用尽力气害一个弱女子卖身求生,害她无依无靠,害她jīng神失常,却是蓄了意的。以至于面对成年后的江离城的反攻,她不能原谅,却能够理解。
而她父亲的身亡,虽然江离城难辞其咎,可他并不是直接的凶手,他只是利用人心的贪婪导演了一场欺骗。尔虞我诈的戏码,在这世上的各个角落,时时都在上演,有人是幸运儿可趋福避祸,有人是倒霉鬼流年不利,此外,挺得过的便是qiáng者,挺不过的便是弱者。在她眼中,父亲是不走运的那一种,而母亲则是弱者,对此她只有悲没有恨。
至于外公说的第三件事……陈子柚一直知道,外公是一位顽固到了偏执,偏执到了可怕的老人。当年舅舅被他bī得只能选择私奔便是一例,母亲则压根不敢让他知道自己的私qíng,怀着别的男人的孩子乖乖地嫁给了他选择的女婿,他对自己的亲生儿女这样,所以后来用那种手段对付江离城的母亲,一点也不奇怪。她并不认同外公的做法。可是因为他是这世上最爱她也是她最爱的人,她只能选择接受,并且理解。
但此时此刻她没有办法想像,倘若外公知道她与江离城的jiāo易内容,倘若他知道自己自小保护周密的唯一的外孙女是被胁迫的,倘若他知道此刻天德集团的喘息之机是靠着她卖身而不是靠他的努力换来的,他在尊严大受伤害的qíng况下会做出什么样更可怕的事qíng来。她只能缄口不言,任由外公去误会。
老人的声音充满了浓重的悲哀:“子柚,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希望,你的舅舅,但是现在,你让我失去了又一个希望。我不曾希求过你多优秀多能gān,你不喜欢做的事,我从来没bī过你。可是我也从没想过,你是如此的爱慕虚荣,不能吃苦。你为什么会与他在一起?因为你怕他毁掉你的财富你的家业,怕你从此穷困潦倒一文不名,再也过不上富足的生活吗?你那么害怕跟我一起一穷二白,重新开始生活吗?你用身体换来的这一切,与那些卖身求荣的jian臣又有什么区别,与那些街头流莺又有什么区别?你自小就读过圣贤书,你岂会不知,千金散尽还有收复的一天,尊严丧尽就再也回不来。我真是没想到,最让我失望的,居然是从小到大都是我的骄傲的你!倘若我死了,什么都看不见了,你想怎么样我都管不着,可是现在我还活着!还活着!子柚,你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做这一切,你想没想过我的感受!”
陈子柚的心脏仿佛被人重重地锤了一拳。她想过那么多的坏结果,却不曾想过外公居然会这样来理解这件事,在他的心中,自己的形象居然这样的不堪,是为了一己之利而卖身的娼jì,是为了贪图富贵而求荣的叛徒,她的屈rǔ,她的忍受,只换来了这样的一种猜忌。她的泪喷涌而出,在外公转身要离开时扑上去抱住他的腿:“外公,不是那样的,您听我说,您听我解释!”那一瞬间,她的确什么都顾不得,只想把一切和盘托出,只为外公不再误解她。
这时门外有人轻敲了几下:“孙董,车已等候您多时。”
陈子柚看到外公已经死灰的眼睛里突然又迸发出一点光芒。她知道外公要去做什么。今天有一个项目论证会,外公为这个项目倾注了全部的心血,赌上了全部的身家,如果赢了,那么天德重见辉煌指日可待,如果输了,或许将会血本无归。
外公被她抱住腿无法前行,语带不耐地问她:“你想解释什么?解释你不是因为贪慕安逸虚荣才委身于那个人渣?那是为了什么?因为他长得够帅?因为他对你温柔?因为你爱他?”他冷笑。
陈子柚突然失了坦承事实的勇气。她怕自己说出一切之后,外公会永远失去对工作的这种热qíng,会在论证会上发挥失常,导致更严重的后果。他是一位尊严胜于一切的老人,怎能让他知晓,倘若不是她的卖身,他本来连今天也走不到?
后来陈子柚不止一次的懊悔。辩解的理由有那么多种,在当时的那种qíng况下,她却选择了最令自己唾弃的一种。当时她以为,她还有一生的时间去向外公解释,外公那么疼她,一定能够理解她,原谅她。现在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让外公可以安心地去论证会现场,圆满成功地完成这件大任务。
所以她抱着外公的腿,流着泪说:“我很久以前就认识他,我是真心的喜欢他才与他在一起。我绝不因为那样的原因才委身于他的,那些事qíng我后来才知道,但是我因为贪恋留在他身边,所以没有及时地离开。我会离开他的,真的,我一定会离开,请您相信我!”
孙天德老人把腿从她的环抱中狠狠地挣脱开。他的怒气似乎不像刚才那么大了,但是他冷冷冰冰地摞下一个字:“贱。”这是她的外公在清醒的时刻留给她的最后一个字。
陈子柚犹如行尸走ròu一般在屋里走来走去,等待外公的归来。眼泪已渐渐gān涸,心也慢慢冷却,她有些六神无主。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她一直认为自己做的没有错,这是在她的能力范围内能够实现最大利益的方式,所以无论觉得怎样的屈rǔ,她都能够忍受。可是现在,她开始否定自我,否定一切。
她并没有等到外公的回来,而是等到了接她去医院的车。原来在项目论证会上,外公突然急火攻心,当场晕倒。
如果刚才外公的质问是她的噩梦,那么那场论证会便是外公更大的噩梦。一向自诩知人善用的他,这回真正地看走了眼,这一场论证会,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与骗局,有最知qíng的内部人士,给外公设下了圈套,只等着他一心一意地往里跳。老人没想到,他苦苦努力了几个月,眼见就要见到成功曙光,却毁在最细枝末节,最想像不到的地方。
换作以前的天德集团,完全能够经受住这种溃败。但是现在,一点风làng都可以毁掉这已经百孔千疮的基业。
知晓真相的那一刻,这位曾经呼风唤雨的老人轰然倒下。
(未完)
此后的日子之于陈子柚而言,似乎是一场永远也醒不来的梦魇。每天眼前人影幢幢,面容模糊,说一着一串串魔咒一般的话,每一句话都仿佛死神的绳索,扼住她的脖子,也扼住外公的生命。
外公固然是个狠角色,可是外公从来都善待自己人,为了一点点恩qíng可以为别人抛头颅洒热血。但是这些人,他们被外公一步步提携至今,他们都受过他的恩qíng,却在这种时刻,迫不及待地选择自保,或者夺取。
那些曾经熟悉的亲切的面孔,儿时抱过她嬉闹游戏,送过她五彩缤纷的礼物,此刻都面目狰狞,充分演绎何为落井下石。偶有慈眉善目的悲悯面孔,她反而猜测这或许就是置外公于死地的那个犹大。
“子柚小姐,对不起,孙董待我有恩,可是我必须为我的妻儿负责。”这是诚实派。
“子柚小姐,请您在这里签字。您没得选择,您只能信任我。”这是yīn险派。
还有这个:“陈小姐,我们体谅您的心qíng,但是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不要让我们为难。”这是检察院的人。
她真真正正地感受到心力衰竭,无能为力,却找不到一个可以信任和依赖的人。每一个人在她的眼中,脸上都写着“内jian”两个字。她不信任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糙却是因为外公从昏迷中醒来。她满怀喜悦地飞奔而去,结果他不认识她,不认识任何人,不记得任何事,他撕掉手上的针管,扯下悬挂的药瓶,摔向试图拥抱他的陈子柚。在他的眼中,那不是他存在这世上的唯一的亲人,不是他从小疼爱到大的那个外孙女,而是想要谋害他的披着女子外皮的魔鬼。
陈子柚终于支撑不住。她昏昏沉沉地躺在病chuáng上,滴水不进,滴米不沾,不知今夕何年。
起初有人陆陆续续来看她,无非是反复的那几套说辞。她在朦胧中听到有人讨论,这个女子是否快不行了,会不会死得比那个老头子更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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