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柚冷笑一下,转身走掉。她走了十几米,身后有风声,一回身,江流已经追上来,拉住她的衣袖,又带了那种天真的孩子气:“我乱讲的,你别生气。”
子柚轻轻拂开他的手:“江流,你真该去演戏,我都分不清哪一种面貌是真正的你。如果你真那么崇拜他,那这一点你应该学习他,他从不演戏。”
“我也没演戏,哪一种样子都是真的我,信不信由你。”半晌后,江流淡淡地说。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那表qíng,那口气,倒真的师传江离城。
后来子柚还是去打开了那个保险柜。因为忠犬江流眼圈红了,所以她心软了,也懒得跟他计较了。其实倘若不是因为江离城另眼看她,而江流又太尊敬江离城的话,他哪犯得着来受她的气?这一点自知之明她有。
江流说,江离城离开得匆忙,什么话也没留下。装钥匙的信封,还有与她会面的时间,都是在他书桌上发现的。
“后来的调查结果说,那辆车出事时,时速超过一百四十公里。很多年前,江先生的父亲就是出车祸去世的,当时他也在车上,但是幸免遇难。所以他对车一直有心理障碍,平时连开都不愿开,更不可能开到那个速度。除非那辆车出故障了,或者,开车的人不是他。而且,检验报告说,江先生发生意外的时候是清晨,上午就被送进医院,可是直到傍晚才有人联系上我们!我不想让江先生死得这样不明不白,可惜我调查了几个月,却找不到什么线索!”
虽然她辩不清江流这是真实qíng感还是演戏,说的是实qíng还是杜撰,但是当江流眼圈红红时,她还是被他打动了。所以她开保险柜时甚至没避开他。
那里面的东西原封未动,与她当初放置得一模一样,只是多了一封信,信封上既没写字也没封口。
信上并没有她所想的那些内容,素净的白纸上只写了几行英文以及两个中文字,一个人名,一串电话号码,以及一个地址,笔迹很潦糙,旁边加了一个大大的问号,想来这份信息他还没有完全确认。
有一样东西从信封中滑出,滚落到地上。她与江流找了很久才找到。那是一颗碧玺珠子。当她离开他的前夕,在他的别墅里遗失的那一颗。
江流捏着那枚珠子疑惑:“咦?”
“怎么了?”
“这个不应该是江先生的。”
陈子柚等他说下去。
“江先生不会收藏这种品质的东西,他只收藏最好的。”
“那是我的,我妈妈的遗物。我的手链断开时,掉了一颗没找到。”
江流被她毫不客气的回答搞得很窘迫,只能讪讪地摸摸头:“这个……这个人是与你有关的人?”他从见到那张纸后其实有一点失望。
“我妈妈很久以前告诉我,我的生父早已不在人间。”但是她看着那张纸上的唯有的两个汉字,又不那么确定。
李由……子柚。那个姓名拆分重组,恰好就成为她的名字。
她隐约记得老保姆讲过,她的名字是妈妈为她所取,那是她那对外公言听计从的母亲坚持过的为数不多的几件事。原来,她那对任何事qíng都不在意的母亲,也有需要以这样的方式来纪念的重要的人。
通过互联网,她知道纸条上的那个地址属于A国某州的一处私人领地,那个男人是一名酿酒师。关于他的qíng况,只寥寥数语地写着,他在新世界里执着地维持着旧世界的葡萄酒酿造传统。除此之外,很难再找到更多的东西。
但是过了几天,江流神通广大地弄来了更详细一些的资料。李由,YorkLee,五十五岁,在A国居住了二十几年,有一位比他小十岁整的华裔妻子,两人有一个刚满十七岁的女儿。他是一个葡萄园的首席酿酒师。那家酒庄有私传的口碑却无甚知名度,因为他们的酒从不流入市场。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这个人的祖籍,正是本省人。
江流所提供的信息里,有两条她最留心。第一条信息说,从十年前起,李由便只酿造白酒,那家葡萄酒庄园也不再生产新的红酒。这或许就是江离城能找到他的原因,因为他只对白葡萄酒感兴趣。另一条信息说,李由同时也是一位酒评师,但用的是另一个名字,LIONLEE,那个名字,比他的本名有名气得多。LION,莲,这个疑似的谐音,难道与她妈妈的闺名有关吗?
江流甚至还找来一张照片,像是偷拍,并不清楚。那是幸福的一家人,也许早年吃苦太多,男人显得很苍老,但是风度儒雅,想来年轻时很帅。倒是那个青chūn洋溢的少女,一脸纯真的笑,眉眼真的与她有三分相似。
子柚听过这少女的声音。两天前,当她做了很多的心理建设后,她拨通过纸上的那个电话,电话里有位声音稚嫩的女生。子柚问这里是否有一位李先生。
“你找我爸爸吗?他与我妈妈去参加朋友的生日宴会了。”
当时子柚称她打错了,道歉后挂掉电话,并且放弃了继续调查的念头。
所以子柚感谢江流,但是请他到此为止,不要再打搅那家人。她不打算追根究底,不想去破坏那个幸福家庭的宁静,不想去伤害那个小姑娘的感qíng。她想起自己的十七岁,当知晓自己身世时的那一片茫然,他们为她所筑的童话城堡在一瞬间颓然倒下。
“江流,我早就习惯了一个人。我不需要他顾照,他也不需要我抚养。何况,”她补充,“这些年来,我所得到过的一切,最终都免不得要失去。与其失去,不如从没得到。”
原来,江离城最后要对她说的是这些。他间接地令她失去亲人,所以想再补偿给她一个。可是,她已经不再需要了。
“因噎废食。”江流摊摊手,“随便你,又不是我爹。”他鄙视她一番,只为他的江先生的一番苦心又被这女人漠视,但除此之外也没什么立场多话。
所有发生在陈子柚身上的事qíng都这样巧合。就在她努力忘记这件事qíng的三个月后,她得到一家知名酒庄的五十周年庆典活动的邀请卡。那份像产品说明书一般厚的邀请卡上,权威酒评人LIONLEE的名字赫然在列。
这个也许是她生父的名字,她已经试着遗忘。可是当这几个代表着那个人的字母如此鲜活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并且很快就要出现在距她不过几百公里的地方,她的心跳很难继续维持成正常的频率了。那个名字幻化成各种形态,时时在她的眼前与脑中闪现。
子柚代表公司参加了那个庆典,并设法拿到一张晚宴入场券。据说那场晚宴这次所邀的全部酒评师们都会参加。“我替妈妈去看他一眼。”她这样对自己讲。
证实李由的身份,比子柚想像得还要容易。本来她只是远远地看着那个头发斑白西装革履风度很好的老男人,独自体会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感觉,偏偏主办方有位负责人员认得她,好心邀她去见一位据称是她在国外读书的大学的校友。那位客人惊喜于找到了一位能熟练运用自己国家语言的年轻女士,又热心地将她介绍给自己的几位同行。一分钟以后,她坐到距那名叫李由的男子距离不过半米的地方。
他笑得非常和气,几句寒暄后,待她态度更加友善,对他的朋友们说:“你们能相信吗?我与这位小姐是老乡!”
在那样近的距离里,她很快地发现了一件事。李由腕上戴着一串看不出材质的佛珠。他有个小习惯,当他专注听别人讲话时,会不由自主地去拨弄那些珠子。她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却在那结绳的地方,看到了两颗碧玺珠子,珠子的大小以及色泽,与母亲留给她的那一串甚为相像。江离城曾说那整串手链的珠子都取材自同一块石料。
她的心剧烈地跳起来,借口有事,快速离开那个小圈子,以免自己失态。
她到室外去chuī冷风,点燃一支烟,坐着木椅,支着栏杆,看饭店后院晚chūn的樱花随风飘落一地缤纷,她的心qíng也随着那些花瓣渐渐沉淀平静。
但是李由的到来打破了此地的沉静。他温和地问她:“陈小姐,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面?”
子柚摇头。
“但我觉得你特别的面熟。而且,刚才你一人坐在角落里时,一直在看我。我以为你也认识我。”
原来她的偷窥那么明显。或者她敏锐的第六感正遗传自他。“我看过您的资料。”子柚说。
老人有一点失望:“哦,我还以为……那我不打扰你了。”陈子柚微笑着与他告别。
他走出几步路,又折了回来:“我知道为什么会觉得你面熟了。你像我多年前认识的一位……朋友,你刚才笑的那样子,与她几乎一模一样。”他带着回忆的神色,仿佛自言自语,“快三十年了,我居然还记得她的样子。不知道她能不能记住我……”
子柚做了一件冲动的事。她将几天来一直随身带着的珠链紧紧握在手心,在心中默念了三秒,将它摊在老人的面前。“她记挂了您一辈子,一直到死。”
子柚与父亲的相认,中间经过了一点曲折,却并没像电视上常演的那样充满泪水与欢笑。实际上,他们甚至连拥抱都没有。看来她冷清的个xing多少遗传自他。
“原来你就是那个小女孩。你很小的时候,我见过你,一位老妇人抱着你,阿莲也在旁边,她没看见我。那时你只有这么大。”李由含笑比量了一下大小。这故事里本该有的惊涛骇làng,都在他的平淡叙述中被抚得风平làng静。
“她以为您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只是暂时失去了人身自由。当我终于能够回到她身边时,发现她已经嫁了人,而且有了你。所以我没再去惊动她。”
原来如此。他为了不打搅母亲的生活,所以错过了真相。而现在,她也不想打搅他的生活,所以也宁愿他错过真相。
第二天,她陪伴着母亲的“故友”游览了当地的名胜风景,一起吃了饭。他俩相处融洽,老人很快乐,她也很开心。他们俩是相同人种,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把不想回忆的事qíng全都放下。
晚上她决定提前离开这里。他们住同一家酒店,出发前她致电向他告别。他不在房间,所以她留下电话录音。但是当她坐在回程的车上缓缓从停车场开出去时,她从后视镜里见到那位老人匆匆地从大厦里跑出来,一边向她招手一边追赶。她吩咐司机停下,开门下车。
老人气喘吁吁地抓住她的胳膊:“我刚才无意见到了你的身份证号码……你是我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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