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柚相信自己此时的笑容一定很狰狞,尤其与周黎轩chūn风般的笑容相比。而此时他正笑吟吟地对那孩子说:“我是最后一个。”说罢目光在她脸上扫描一遍,表qíng诚恳,但眼神诡异。
她心说,自己颊上的每一寸,包括鼻子与额头,都沾着别人的口水和唇印,这位据林琳说洁癖得不像话的少爷,一定不会凑这份热闹。不料她这心思才转了一圈,打横伸过一只手将她的下巴掐住,子柚说“你别闹了”,话音未落,周黎轩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压上她的唇。柔软的两双唇相触的一刹那,她大脑先是一片空白,然后在最短的时间内做了一个最本能的反应——她用了大力一把将他推开。结果那反作用力害她自己向后跌,最后反而要靠周黎轩将她一把拉住。
陈子柚很难装作完全不在意的样子,把这事作为当地风俗一笑而过;但是如果为这事翻脸,同样也显得她太小家子气。总之,方才他那恶作剧又欠缺解释的登徒子行为,将他们俩大半天来培养的默契与和谐折损了大半。
后来他们进教堂找牧师,那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见到周黎轩热qíng地微笑,用生硬的中文说:“你们中国人有句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主会保佑你。”
周黎轩顺从地在圣像前跪下,有模有样地祈祷:“愿主宽恕我的罪孽。”陈子柚疑心他那是念给她听的,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后来待牧师离开,他俩一起走出教堂时,周黎轩说:“在教堂里冷笑,不敬。”
陈子柚边称她不信教,边想起方才他那副纯洁的圣徒模样。“既然你什么都记不得了,灵魂纯洁得像婴儿,又有什么罪孽需要主来宽恕的?”
“人生来就有罪,令母亲疼痛,令家人担忧,抢夺粮食,占用资源。”周黎轩正色道,“还有,为了那些被我遗忘的重要的人。”
陈子柚承认自己不厚道,因为她在这位圣徒一脸虔诚的时候又笑了,她横看竖看都觉得他在恶搞。但是当她很恶意地笑话他时,她之前对他的那点怨念倒是消失了。
“你墙上那副白衣女子的画,是你的家人吗?”
周黎轩静默了几秒:“我不知道,没人告诉我。但他们说,那幅画是我画的,我想画上也许是个对我很重要的人。”
他俩的一日游终止于一场小意外。
那时,他们正在一处地方有山又有水的地方。那里青山苍翠,瀑布如练,绿糙如茵,鸟语花香,比之庄园和小镇的人工jīng巧,这里格外的浑然天成。
“这是我以前每次到这里时最喜欢的地方。”周黎轩说,随后补充,“据说。”
“哦。”
“我觉得特别好笑。一个人,关于他过去的一切,都是通过记录,以及别人的嘴,一点点拼凑起来,包括喜欢什么颜色,爱吃什么菜,有什么习惯。”
“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忘掉一切重新开始的。很多人都希望世上真的有孟婆汤。”
“‘很多人’包括你吗?”
“是的,包括我。”
“悲观小姐。如果可以自主选择,我宁可少一只胳膊,少一条腿,或者少一只眼睛,来换回我的记忆。”
“你之前不是说,失忆的感觉并不坏?”
“那是因为我无从选择,只能面对。”
飞泻而下的瀑布像一条白练,落到大石上玉珠四溅,然后在山下汇成一条溪流,水清见底,溪中的石头被磨得圆润光滑。陈子柚在岸边洗了脸,又慢慢走进溪水中。溪水沁凉直透心底,又自四肢百骸散开。她不时涌上心头的郁结烦闷也随之一起消散,她越走越远。
周黎轩唤她:“你在水中站太久会得关节炎。”
她朝他摇摇手。
又几分钟后,周黎轩说:“你要小心水蛇。”
陈子柚不理会他,又向更深处走了几步,突然“哎”地叫了一声,随后她迅速跳到旁边的大圆石上,却没站稳,又滑进水中,一下子摔倒。她自己尚未反应过来,周黎轩已经三步前两步跑进水里,把她拉起来,连拖带抱地将她弄上岸。
子柚整个人都软掉。刚才有东西咬住了她的脚趾,她大惊之下当真认为是水蛇,结果上了岸定睛一瞅,不过是一只小蚌。可是却害她湿了半边衣服,还把脚跟蹭破一块皮。
周黎轩笑得不行。其实他自己也一直湿到大腿,鞋也没来得及脱。
一直站在远处的两名随从这时才如梦方醒地冲了过来,周黎轩示意他们将唯一一条大毛巾给陈子柚,挥手让他们走开,他自己则执起陈子柚的脚检查她的伤口。
他捏着她的脚踝,正好一只手可以圈起来。其实他的表qíng和动作非常自然,并没有亵渎狎玩的意思,但偏偏带了一种难以言说的亲昵。
陈子柚反shexing地差点踢他一脚,质问:“你想做什么?”
他奇道:“你觉得我想做什么?”
陈子柚起身就要走。周黎轩说:“穿上鞋,这样会得破伤风。”
“那也是你害的。是谁刚才骗我水里有蛇?”她继续向前走,溪边的糙地绵细如毯,时时扎她受伤的脚跟,又痛又痒。
“没骗你,真的有水蛇,还有糙蛇,专门咬光着脚的小姑娘。”周黎轩站起来拉住她,“你翻脸比小女孩都快。”
陈子柚甩开他的手:“男女授受不亲!”
“请问,你这是暗示我应该为你负责吗?”
陈子柚捂了耳朵继续走,听他在后面继续说:“喂。”她走得更远一些。突然似乎听到身后有人倒吸了一口气,然后便没了声音。陈子柚迅速回头,见到本来站着的周黎轩又蹲到地上,表qíng隐忍。
陈子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喂,帮个忙,把我拉起来。”周黎轩说。
“别装了,你别想跟上次一样又装神弄鬼吓唬我。”
“刚才是不是我救了你?上回也是我救了你吧?你不感激就算了,怎么好这么忘恩负义呢?我这也是被你害的好不好?”
这样的对话依稀熟悉,仿佛曾在某年某月某日发生过一样。陈子柚继续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按了按跳动的额头,一步步走回来,慢慢扶他起来。
周黎轩倒真的不像在演戏,他唇色煞白,额角和手心的汗水已经湿透。丫
那两名站在远处的随从再度迅速赶过来,周黎轩被抬上车。他的神色又恢复了淡漠清贵,不再像方才那般无赖,躺在后座上一声不吭,看起来镇定异常,与他的两名随从的惊慌失措形成鲜明的对比,只是面无血色,鬓角的头发被汗浸湿。
陈子柚沉默地坐在副驾座上。方才他们把周黎轩弄上车,替他脱掉湿透的袜子,卷起湿透的裤腿,并且替他盖上毯子时,在一边帮忙的她清楚地发现了一个秘密。周黎轩的右脚,乍一看没什么特别,但如果细看的话,他的小脚趾向内微微地弯曲成一个小小的弧度。
陈子柚陪他们一起回了主宅。车子一停,窗外已经有担架在等候,医生急急地跟在后面。
他们刚将周黎轩放稳,有一个粉色影子风一般飞到他身旁,拥抱他:“轩,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陈子柚站在几米外,冷眼看清那个女子的天使容貌与魔鬼身材,美艳不可方物。
但是周黎轩的反应却与她的热qíng反差太大。他只淡淡地说了一个词:“丽卡。”
丽卡,传说中,周黎轩的青梅竹马,贴身助理,以及疑似女朋友。
24-无题(3)
周黎轩的腿疾的确是她害的。他剧烈活动,又遭冷水浸泡,所以旧疾复发。
陈子柚以为这下周老夫人绝不会轻饶她,没想到老太太在听到她说“对不起”后,虽然口气仍然咄咄bī人,却并没有任何找她麻烦的迹象:“是你让他去那儿的?是你把他推进水里的?都不是?那你道的什么歉?”
但是周老太对另一件事更感兴趣:“听说今天你一直跟他在一起,嗯?”她目光锐利地看着她,子柚立时感到自己所坐的那张沙发变成了审判席。
在被老夫人探照灯一般的眼神注视下超过五分钟后,陈子柚终于找到了恰当的时机提出自己该回家了。
“我约了你父亲谈事qíng,他应该已经来了,你不妨与他一起回家。现在你想去看看黎轩吗?”
“我不想打扰周先生休息静养。”陈子柚委婉拒绝。
“那就去花房走走吧,现在花房里的花开得很好。约克!”
不等她有拒绝的时间,白发管家已经出现在她的面前:“小姐,请跟我来。”
陈子柚在一分钟前对这位老太太生出的那一丁点好感又消失了。
在花房里,她只发现了一件事,浓浓淡淡的绿叶掩映下,花房里的花朵是清一色的白。
“少爷的小癖好。”管家耸耸肩,“他不爱五颜六色。”
“从小就不喜欢?”
“也不是。从很久以前,渐渐地开始不喜欢。没人知道为什么。”
她曾记得有资料说,在同样品种的花里,白色是最芳香的。现在,那些或清淡或馥郁的香气,无影无形,缠缠绕绕,化作一张大网,将她牢牢缚住。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时时敲击着她的耳膜:“你以前听过这种说法吗?每个人降生的时候,这世上某一处会有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同时出世……”
这个声音一遍又一遍,起初是冷冷清清的金属质感,渐渐地就成了缥缈又沙哑的磁音,冲击着她的耳膜。她伸手捂住了耳朵。同一时间,光线充足明亮的书房里,周老夫人啜了一口手中的茶,对李由说:“你女儿子柚,让她每天到我这儿来坐一会儿,陪我聊聊天吧。”
“那孩子脾气拗,话又不多,而且不太懂这里的规矩,会给您添很多麻烦的。”
“那正好,安静的和执拗的孩子我都喜欢,而且我也很愿意调教女孩子一些规矩。”老太太摆手制止他的进一步拒绝。李由无可奈何地退下。
陈子柚父女从宅子走出去时,周黎轩正站在窗口向下望。
她本来走在她父亲后面,但是周老夫人养的那只狗颠颠地跟在她的身后,用鼻子去蹭她的小腿,她回头做了个要踢那只小狗的动作,然后一路小跑跑到了李由的前面,又探头去张望那只狗有没有跟过来,就像小孩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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