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缆车可以直接坐上城堡,但那样会错过从最美角度一步步走近它的机会,错过从城墙下仰头望,一壁孤立,透出苔色与风雨痕迹的白墙上徽章高悬,昔日军事要塞的威严记忆,于时光已淡去,于它从未离去。
欧洲的城堡多如牛毛,基本是群破落贵族,少数盛妆不衰,维持着华丽壳子,珠光宝气,力挽腔调。其中有一个这样的戎装将领,不太高贵也不倨傲,长久沉默,皱纹沾了沧桑,身姿仍英武。
整个上午游dàng在游客寥寥的城堡里,一个角落、一个房间、一处旋梯,循着光线与风的来向走过去。极具开阔气质的城堡,几乎每个房间和走道都有明朗的大窗户迎接金色阳光,足够策马逡巡的平台,俯瞰四野山川。
瞭望平台上的露天餐厅,花荫掩映,以奢侈的风景佐餐。
在凭栏的座位坐下,恰有悠扬钟声,远处山岚流云,近处绿野盎然,脚下是整个萨尔茨堡;一杯加了醇酒的莫扎特咖啡送上来,阳光照耀着瓷杯的银边;风很清冽,chuī送来鸟鸣花香和天外游丝般的小提琴音。不必四顾寻找琴音的来源,旋律无处不在,这里是萨尔茨堡,莫扎特的故乡,音乐和空气一样亲切平常。
树荫下的斑斓阳光与咖啡香,薰然让人醉。
有个年轻妈妈独自一人推着婴儿车,带着婴儿旅行,上台阶时很艰难。我帮她抬了一下婴儿车,她擦着一脸汗,笑得灿烂,一边道谢一边给睁着大眼睛四顾张望的baby喂水。
我一个人旅行,有时也觉疲惫。
她需要多大勇气和坚qiáng,才能带着那么小的婴儿上路。
流连到午后才离开,走出城堡时的眷恋心qíng令我不解,像要离开一个阔别了很久,刚刚归来又要启程的地方。这种感觉,于我辗转频繁的旅行中,并不常有。
从城堡走回到老城,没有看地图,循着路边卖艺者的琴声走,然后闻到咖啡香,抬头就看见了CaféTomaselli。始于1705年的古老咖啡馆,无数名人或非名人,绅士淑媛和匆匆旅人,在这里同一张桌,同一个角落,饮过同样滋味的咖啡。巴黎左岸那一个个店招都成传奇,每一个悠久的欧洲城市多多少少总有这样的咖啡馆,站在时光深处俯视你。如果有一张可曝光无穷次的底片,每个走进去的人都会留下一个影子,影子叠着影子,你不知道你的影子会不会叠在百年前哪个音乐家身上。人们就是出自这种心思吧,才去把Tomaselli的小露台挤得永无空位。这样的老店,矜持不凡是必要的,侍者们白衣黑领结,举手投足与别处不同。就算你不爱咖啡,不慕盛名,只是好奇什么样的店可以从1705年开到现在,那么走进去坐在窗边,用喝一杯咖啡的时间,给自己一小段穿越时光的错觉,回到十八、十九世纪某个似曾相识的午后,暂时忘记自己是谁。那也很不错。
喝完咖啡出来走在教堂后的小路上,看见美丽的墓园,生死轮转的场所,每一块墓碑都是jīng雕细刻的艺术品,墓前的花篮烛台异常鲜艳活泼。
午后的小雨,纷纷扬扬洒下来,天色yīn了。
我站在街边一时无处避雨,上了一辆老式马车,不要雨篷,不坐后面,和马车夫一起披上雨披,坐在他旁边,高高扬鞭,在雨中驾车穿城。
马车夫是个五六十岁的奥地利人,蓝眼睛在一团皱纹里闪着孩童似的骄傲促狭,开玩笑的时候不露笑容,冷幽默让你绝倒。
一上车他就打量我,直剌剌倚老卖老地问,为什么美丽的姑娘一个人旅行没有男伴?
我答,如果带男伴,就不能在每一个新城市遇到一个新qíng人。
老头子哈哈大笑,笑半天说,我也没有结婚,但我有两个qíng人,一个叫蒙娜,一个叫丽莎。
说着,他扬鞭指向前面嗒嗒优雅扬蹄的两匹栗色马,赞叹一声,她们真美。
我深有同感,的确是xing感得不得了的马,长腿丰臀,优美肌ròu,不输给任何美人。
马车绕城一周,到河边外城马路上时,老爷子兴起催马,蒙娜和丽莎欢快小跑,超了一路的汽车。我们都很愉快。下车时同老爷子道别,我多给了些小费。他骄傲地撇撇嘴。我说是给蒙娜和丽莎的,他才一笑收下。
小雨早已停了,天色也将黑。
踱着步往城里走,午后沿街卖画的艺人纷纷收起画架要回家了。
张望间我的目光被一幅画吸引,画上女郎有双生动异常的眼睛。驻足正要细看,有一双手把那幅展示的画揭下卷起,收走了。
我和那表qíng漠然的画师打了个照面。
他打量我。
我问,你能画我吗?
他笑了,低头看一下表,说可以。
我坐下来,在渐渐游人离去,天色变暗的街边,侧坐在一张小椅子上给他画。
他一边飞快地刷刷勾勒一边问我从哪里来。
他说他从俄罗斯来。
难怪有双比奥地利人温度低一些的眼睛。
我问他来这里多久了。
他笑笑说,十多年。
回过俄罗斯吗?
没有。
我没再问。
很快画像就完成,画上的女人不像我,眼神落在太飘忽的远方,如有所思,如有所待。
我笑着说画得很漂亮,但这不是我,这双眼睛不是我。
他立刻严肃了,用那双俄罗斯人的眼睛盯着我说,这就是你。
我无所谓地笑,好吧。
他摇摇头,卷起画递过来,笑嘻嘻地恢复街头流làng艺术家的吊儿郎当神气:“如果你真的觉得不像,我把画送给你,不要钱了。如果可以请你吃晚餐,我会解释这张画为什么就是你。”
其实是像的。
是我不乐意承认自己被捕捉到了那样的神色,像一个被泄露的秘密。
我有所思,犹在远道,逆流相随,前路悠长。
付了钱,带走画像。
同是离乡万里漂泊在异国,相逢一笑,互道再见。
第二章流làng者的歌谣
火车驶过东欧寂静萧索的山村。
天际线下灰huáng山岩,河流静缓,远处破败了不知多少年的城堡,尖顶上有着积雪。
眼前从未见过的景色,却太熟悉,像游子踏上归途……真的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吗,我贪婪地看着车窗外飞掠的一切,脸贴上冰冷车窗,铁轨旁积雪渐深。我的呼吸,被莫名的归乡的哀伤攥住,有一种奇特又熟悉的qíng绪在胸口翻涌,真真切切像是游子归乡,近乡qíng怯。
这个冬天的午后,我是在前往布拉格的路上。
huáng昏时火车到站,我走过布拉格火车站古老的穹顶和彩窗,推开沉重的长门,走入布拉格的冬日。
长长大大的灰呢斗篷挡住了冬日寒风,并不觉得冷,我压低黑呢帽,挡住疲惫的脸,拖着行李箱去找taxi,一抬眼,夕阳下的金色布拉格,猝不及防地将浓郁暖色注入心脏,那天空,那云霞,远处山廓与魔幻电影画面般的城市,层层叠叠铺展向天际的建筑尖顶,华美得让一切yīn郁无所遁形。
我如梦初醒,这里是布拉格。
出租车穿过街巷,看过了那么多美丽的欧洲城市,初见布拉格,我的眼睛不够用,不停撞入眼的异彩流光令人屏息。果然没有人会不爱布拉格。
住进两百多年历史的酒店,房间钥匙是沉甸甸的老式huáng铜柄,壁炉旁的打字机也是老古董。冬夜里窝在壁炉旁看书,写长长的邮件,告诉某个人,我在布拉格。
邮件发过去,他的电话打进来,问布拉格是否很冷。
此刻的布拉格灯火璀璨,而我,只思念你窗后的灯光。
布拉格的冬夜飘着细雨。
我穿上大衣,戴上围巾手套,走出酒店,没有叫出租车。
从酒店步行到大桥是一段很美的老街,街灯把冬夜长街照得朦胧,呵气成霜,走快一点会比较暖和。然而再冷,也会不由自主放慢脚步,走在这样幽深的时光里,不敢落步太急促,惊动了一扇扇繁复门窗后潜栖的jīng灵怎么办。光润碎石路面,几个世纪前的马车曾经驰过,绘彩穹顶下仕女的裙幅拖过,绅士的手杖敲过。尖顶教堂的影子在夜色里此起彼伏,古董店橱窗的灯光亮着,黑猫跃下谁家的阳台,每一条蜿蜒幽深的小巷,都在无声诱惑你走进去,忘却来时去时路,不知归处。
我迷路在离查理大桥很近的一条巷子里,巷子太老太深,也许有jīng灵从石fèng里勾住了我的脚步,令我忘记了来时的目的,忘了那座桥,沿着它一直一直走,绕行在迷宫般的深巷里,走了很长的路,在很多个路口,我停下来想,要不要就在这儿掉转回头,回到有温暖壁炉的酒店喝杯酒睡觉……停下或是继续,向左或是向右,冥冥里一定有只手,推你去哪个方向,总有原因,总是某处有某人某事在等待与你遇见。
不记得在第几个路口,抬眼看见了查理大桥。
那时深夜灯火已经迷离,雾雨把桥头高耸的尖塔与远处城堡的隐隐廓影都裹进氤氲。
古老长桥卧在冬天寂静的河上,在夜里,仿佛无穷无尽延伸,要延伸到一个龙与指环,骑士与公主的对岸世界。
雕像站在桥栏两侧已经几百年了,居高临下,倨傲森严地看着尘世里来来往往的人走过,一眼间,看过了几百年。雨丝飘过哥特式灯柱,纷纷洒洒,像极了雪末。忍不住脱了手套,伸手去接,原来只是雨,那光照得手指头像是透明的;缩回手向前走了一段,不信那不是雪,又脱下手套去接了一捧雨丝来看,寒意里讶然,一团光可以温柔如斯,温柔到让人忘记寒冷。
不知不觉走过了那么长的桥,那么宽的河,渐渐走到对岸。
岸边栖息的水鸟成群聚拢在一起抵御寒冷,远看去,像是水面一片片的浮冰飘雪。
桥那一端的城,那一端的街巷,有了纸醉金迷气象。
深夜了,微醺的人们仍聚集在餐厅酒馆外,也不畏夜寒,透明布一围,火炉一点,就在呼啸刺骨的风里喝起酒,唱起热歌,吃起烤ròu。捷克语的歌词,一句我也不懂,只听懂曲调的沧桑。
歌手们怀抱着琴,半坐半倚在广场台阶,皮靴旧得看不出颜色,厚披风斜搭了肩膀,腰带上的铜扣在火光下闪着光,和他的眼睛一样亮。三个歌手,一个是俏皮的少年,一个已鬓发斑白,另一个只是低头弹琴,仿佛全世界与他无关。
人们站在一旁听,坐在石阶上听,匆匆路过驻足听。
qíng侣相拥着听,老人微笑着听,小孩子骑在爸爸的肩膀上听。
寒风里的歌,唱了一支又一支,低沉忧伤的歌唱起来时,人们沉默倾听;欢快激越的歌唱起来时,人们跺起脚,拍起手,跟着歌手越唱越快,掌声也越来越快,密密如雨点,火光跳跃起舞,风里裹起细小的霰雪,在歌声、风和火光里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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