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纪远尧的这一巴掌真是又脆又狠,我替苏雯感到一丝难过。
最后他还是颜色稍霁,似乎又恢复一贯的温和,“这件事我会与Amanda沟通,法务可以稍后介入,但这不是解决眼下问题的方法。你明白吗?”
苏雯还能怎么不明白呢。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我心里一片凉意,垂下目光站在一旁,静等纪远尧的吩咐。
然而他什么也没说,一动不动坐在桌后,脸上有种厌倦神色。
“咖啡凉了,要换掉吗?”我低声问。
“要学会主动承担。”纪远尧淡淡抬起目光,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却是点到为止。
就这样轻描淡写一句话,原来也可以令人如此羞惭,羞惭得只想钻到地板fèng里去。我被穆彦训斥过,被苏雯刁难过,但那些都不像这句话,直接敲打在人的软处。
羞惭之下,我有些明白过来他的用意。
原本苏雯和任亚丽是相互牵制的两个对头,再加一个叶静,形成这个体系的微妙平衡。现在我的弱势,任亚丽的失误,使得平衡被破坏,苏雯迫不及待的举动引起纪远尧不悦,他需要再度看到平衡局面,需要维持这种稳定。
任何一个下属的独大,都不是上司乐见的,无论苏雯还是任亚丽,穆彦还是程奕。
这个念头倏忽闪了过去。
我一惊,下意识抬眼看向纪远尧,从他平静的侧脸已看不出任何表qíng。
他示意我可以离开了。
我没有动,积攒不易的勇气被这一番话击破,重新聚集起来需要一点努力。
纪远尧抬眼,投来询问的眼神。
我不能再迟疑,横了横心,“刚才会议上我想到一个问题。”
“你说。”他言简意赅。
“是这样……我注意到,从时间上看,正信剽窃去的资料,是我们修正BR报告之前的。”我尽量放稳语声,“如果冯海晨离职前没有接触过您让我处理的那部分数据,可能不会知道BR的问题其实是产品硬伤导致,不是BR本身的错,他也不会知道我们之后做出的修正。”
“说下去。”纪远尧目不转睛看着我。
出现硬伤属于后期环节,与前期研发各是一批人员,公司为了避免泄密,对每个环节都设立了一定的保密机制。按照纪远尧对那份报告的机密重视程度,应该没理由让一个并不信任的研发主管知道。当大家的注意力放在产品和正信本身,无暇顾及其他的时候,我想起了BR那份报告和它背后困扰了我很久的疑问——为什么产品的硬伤,一直到最后才被发现,并且不是被技术部门发现,却是在市场测试中偶然发现,再经BR反馈回来。
在思索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已经颓然放弃,隐隐感觉那不是我这个层面可以解开的疑问。
我所能接触的内容有限,只知那份在纪远尧家里完成的报告是关键,即使在这个时候,也让我不由自主想到那个方向,因而触动了另一个想法——
“如果正信是连我们的产品硬伤也一起剽窃过去,那是不是说,他们只要启动,很快也将遇到我们已经预见的困难,并且凭他们的能力,解决不了?”
我飞快说完,屏住呼吸看纪远尧。
他没有回答,只用一种奇异的目光久久审视我。
“这是你刚刚在会上想到的?”他问。
“是。”
“那为什么我让每个人自由提出想法的时候,你没有说?”
我迟疑片刻,低声说,“因为没有得到你的许可。”
项目推迟的真正原因至今没有宣布,产品有硬伤的事也许只是纪远尧和个别高层心中有数,在管理层中未曾见到公开。BR的问题也已经按下去很久,再在这时候提起来,不知道是否合适。我因这个特殊的工作位置,才窥得一斑,按道理应该在看过之后立即忘记。
离开会议室的时候,我很想问穆彦,他应该对此也有数,却为什么没有提?
是因为他一时之间没有想到,走入思维盲区,还是另有顾忌?
无论如何,既然这个问题我想到了,是藏在心里不说,还是为了公司大胆说出来——也许说了,会碰触到我无法看见的禁区,不说却不会对自己有任何坏处。
挣扎良久,我决定说。
与其私下再问穆彦,不如就让纪远尧来判定这结果。
“没有得到许可,你就不敢说?”
纪远尧带了一丝笑意,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似乎在玩味我的反应和我的话。
我抬眼望住他,“不是不敢说。”
“那是什么?”他问。
“我认为不该说。”我回答。
他看着我,好一阵不说话,沉寂得让我感到自己正在一个深渊的边缘一步步往下滑,就快要滑下去时,终于听见他说,“很好。”
随后的会议没有继续开下去,纪远尧表示其他人都可以离开,只把程奕、穆彦和研发总监叫进了他办公室,让我在这几人面前,把刚才的想法再说了一遍。
看到他们的反应和表qíng,我知道自己所触碰的,果真是一个禁区,一个让穆彦也审慎以对的禁区。也许他们不是完全没想到,只是不约而同回避着什么,是什么,我看不到。
“不要陷进僵局,要跳出来想问题”——纪远尧在休会前说的这句话,显得意有所指,也正是那句话坚定了我说出来的勇气。尽管想过触碰禁区的后果,仍是迈出这一步,我不可能永远预知后果再去做事,不试一试,就连知道后果的机会也没有。
在听我说完之后,程奕与穆彦下意识看了对方一眼。
程奕缓声说,“刚才穆总也正与我讨论到这个问题。”
穆彦颔首。
看上去程奕说出这句话,似乎下了很不寻常的决心。
纪远尧笑了笑,毫不掩饰目光中的欣赏了然,似乎早就等着程奕说这句话。
研发总监打破了这种哑谜般的对话,直截了当地说,“好在我们之前严格保密,没有透露这个产品硬伤,原来这是我们的拦路虎,现在却可能成为正信的绊脚石,只要推动他们走下去,这块石头绊倒他们的时候,就是我们反击的机会……但关键是怎么推动,我怀疑他们会把原来的设计胡乱肢解,砍掉成本消耗大的细节,很有可能绕过这一部分。”
“这就是我们现在要做的事了。”穆彦终于开口,靠在椅子里,像只捕猎前一动不动蓄势的豹子,神色yīn冷,“推瞎子跳崖,还不容易吗?”
这是第二次从他口中听到这句话,我平白起了一阵寒意。
第二十一章(上)
离开公司已是晚上十点,老范今天没有加班,纪远尧不想这么晚再把人专门叫来,就让穆彦开车挨个送我、程奕和他自己回去。
按路途纪远尧最近,我们一起送他到公寓楼下,他对我们道了晚安,感谢大家的辛苦,然后推门下车。我从车里,看着他修长瘦削的背影,孤单单走在夜色里,路灯把他影子拖得深长又狭窄,突然心就酸了一下——再qiáng大的一个人,走出公司那扇门,还是只剩一个人,回到三十层那间冷清的公寓,连一盏为他亮起的灯也没有。我也习惯独居,习惯寂寞,但至少还有一只猫会在我推开门时,热烈地蹭上来。
“纪总!”我脱口叫了他。
他回头,侧身站在路灯下,外套搭在臂弯里。
“你……的药记得带了吗?”我想起来,他在办公室里叫我提醒他记得带上药,走的时候,其实我看见他把药放进外套口袋里了,但我只想得起这一个借口和他说话。
我想和他说句话,一句稍微有点温度的话。
哪怕没意义,一个孤单的人或许也会需要。
“带了。”他站在夜色里,疲惫语声微微带笑,伸手进外套口袋,拿出什么东西朝我晃了一下,“还有这个。”
是我的费列罗。
我笑出声来,抬手挥了挥,“明天见。”
穆彦发动了车子,利落地原地掉头,像在炫车技,飞快提速驰了出去。
身旁程奕笑着问,“是什么宝物,还打暗号?”
我回答,“人参果。”
“给猪八戒吃的?”
前面开着车的穆彦突然cha了一句,问得我噎住,又被他的毒舌钻了空子。
程奕大笑,“你怎么不趁老大在的时候说?”
我哼了声,“某人只会以大欺小。”
“小姑娘,倚小卖小是不对的。”穆彦故意把第一个字念得很清晰。
我哭笑不得,“大叔,你今天和我有仇吗?”
“大男人怎么能欺负小女孩!”程奕很有良知地维护我,“安帮你讲故事,你还欠人一顿饭,不如现在一起还,请我们吃宵夜!”
“我不吃。”我坚持气节。
“没错,饭有什么好吃的,我明明记得还有第二种偿还方式。”穆彦慢条斯理说。
ròu偿!
我为什么会鬼迷心窍开了这样一个玩笑,喝酒果然误人,他们营销这群人私底下玩笑尺度远比我大,疯起来可以很彪悍,偏偏就我这一句被抓住不放!
程奕已经笑得像要抽风。
我把脸扭向车窗外,不想看见后视镜里穆彦险恶的笑脸,斩钉截铁吐出四个字,“吃宵夜去!”
地方是程奕建议的,在他住的地方附近,外面看着并不起眼,只是停车处一溜的好车露了端倪,进得里头,果然别有dòng天,听说老板和厨师都颇有来头,来往的都是熟客。
穆彦知道这个地方并不奇怪,我只奇怪程奕才来不久,怎能找到这种地方。
他说是朋友领着来过。
我转念想想,大约想到了是谁。
坐在屏风半隔,暗香浮动的餐厅里,透过脚下玻璃地板可以看到游动的热带鱼与飘摇水糙。
我却走神想起了那家马蹄苏很可口的小馆子,陈设简单,充满市井烟火气,想起扯下领带闷头吃粥的穆彦,想起那时坐在他对面,一眼一念都被他牵动着的我。
并没有隔开多少时光,却惊觉彼时与此时,样样都不同了。
正想着,就听见穆彦问有没有马蹄苏。
我低头喝茶,懒得看餐牌,随便他们点。
一边无聊而八卦地想起,有本心理学的书上说,点餐态度很能体现一个人的xing格和环境。但眼前这两个男人,看不出什么端倪,尤其和穆彦共事这么久了,他的私人背景,公司里也鲜有人知。我总觉得他那样的xing格,不是平常家庭里惯得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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