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着低下目光,假装认真看画,心中酸怅又喜欢。
他的画,有纤敏入微的体察在里头,有着无关技巧的好,尤其这张院子——牵挂怅惘的感qíng都在一束枝叶、一方石头、一笔yīn影里了。
“为什么你没选择学画?”我好奇,他这样的人,不像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目标,认定的方向定会执拗地走下去。
“我尊重养父的意愿,他希望我放弃画画,学一门实际的本事,去国外学。”纪远尧平静地开口,“用他的话说,时代变了,才华和学识不能使人生存。”
心里刺了一下,我的脸有点发热。
这话听在我耳中,滋味难言,个中况味又怎能不了解。
即使是我父亲如今功成名就,著作等身,同样摆脱不了世俗名利纷扰,出头露面在外的时间远远多过一个人待在书房的时间。父亲也不是一个守得住寂寞清贫的学人,否则也不会有现在惠及子女的名望荣誉。
母亲可以一直坚持自己的艺术追求,不妥协,不媚俗,享有如今的赞誉,但那是因为她背后站着我父亲,使她有不妥协的底气。
纪远尧的养父,说出这样一番话,世事彻悟的犀利之下,有多少掩不住的苍凉。
有这样的养父,我终于明白是什么令纪远尧在人群中卓然独立,是那一点旧时气质,一点不合时宜的自持,投身在名利红尘中,一切qiáng悍进取手段,无非是他对这个世界的防御。而独属于他的,那黑白胶片似的自我世界,与我们从来都隔着一段距离,看得见,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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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上)
“他不希望我成为像他一样的人,重复他的人生。”
纪远尧说起他的养父,神色语气无不平静到极点,越是如此平静,越是听来揪心。
我太想知道,“他是怎样的人?”
纪远尧沉默了很久,久得让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却见他露出一丝苦笑。
“我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从来不知道该怎样定义他这一辈子。”
他的目光落在那张画上,眼神中浓涩的qíng感,全无掩饰,“他说自己是个失败的人,前半生无所适从,后半生一事无成,去世时只有老伴在身边,连我也没能给他送终。”
在他眼角有一条浅细的纹路,笑的时候别有风采,此刻只见苦涩。
除了静默地听着,这时候说什么都是触犯,亲qíng是人心底最软的角落。
“但在我眼里,他并不失败。”纪远尧沉默很久之后,再度开口,“他最令我敬重的地方,不是才华,是品德。虽然际遇坎坷,他对人世始终热忱,不存私心。五十年代他就全数捐献了家藏的金石字画,临终前又捐赠了所有藏书,那都是他一生心血。”
我明白那是怎样一段人生了。
听到这里,全都明白了。
一个时代造就了太多普通人的坎坷悲欢。
“我只在书里看过,听过这样的人,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我望着缄默平静的纪远尧,轻声说,“你能在他身边长大,真好。”
“我很幸运。”纪远尧点头,“只是遗憾,幸运的时间太短。”
他深深看我,“还记不记得,那次在餐厅,聊起你的父母,我跟你说过什么?”
原来那么久之前对我说过的话,他仍记得。
“忘了?”他微微笑。
“我记得。”望着他的眼睛,我说,“那天你对我讲,要珍惜现在能和父母相处的时间,这时间会越来越少。”
他不作声地望着我,深湛目光融进一分别样柔软。
这柔软,让我蓦然心酸。
不觉临近huáng昏,露台上的风更大了,我别过脸,被风chuī起的发丝纷拂眼前。
“你说过的话,我都记着。”
说出这句话,我竟不敢看他。
他没有回答。
滚烫的热度从两腮一直爬上耳朵,心却沉到底。
到底脸皮还是比从前厚了,我理了理chuī乱的头发,若无其事笑着说,“这么晚了,搅了你一下午的清净,我该走了。”
他没有站起来,目光半抬,淡淡一笑,“被我闷坏了吗?”
我只得笑,“是我话多,总是问东问西。”
他顿了一下,语声很轻,“难得有人听我说这些闲话。”
这清癯脸庞上一掠而过的落寞,让我无从抵挡,心里的每个字都像活了过来,不受控制地说出口,“我可以常来听你说这些闲话吗?”
我望着他,盼望他不要拒绝。
他轻声说,“好。”
像是一场梦。
星期天的上午,抱着枕头,我睡醒过来,睁开眼又想起昨天在医院的一幕幕,想起秋日阳光,想起阳光下画画的那个人,那些话。
全身软绵绵不想起chuáng,眼睛睁开又闭上,纷乱思绪像个黑dòng。
不怀好意的谣言已经真真假假传开,秘书与老板当真有了暧昧,无外乎两种结果——被视作潜规则的获利者,或带着说不清的名声离开。
而事实上,在纪远尧眼里,我只是个听话的下属,是偶尔可以轻松说笑的小丫头。
于我而言,这也足够了,没有更多奢想了。
能有那样一个人,让我在他身旁,汲取他的光华和温度,被他的光亮指引着走得更远,已是我的幸运。而我所能给他的回报,也只有一个笑容,三两句言语。
至于外间流言蜚语,堵不住,也躲不了。
只能壮大起内心,以平静对猜疑,以坦dàng对猥琐。
想得太多,无非自寻烦恼,别人的口舌我堵不住,至少能管住自己的胡思乱想。
无聊的周日下午,给威震天洗了澡,抱着闲书发了会儿待,却没有闲适的心qíng。想起还有未处理完的工作,我决定去公司把事qíng做完,让星期一能少一点手忙脚乱。
在路上又接到方云晓电话,问我有没有时间和她聊天喝茶。
她的措辞问得我一愣——“有没有时间”,什么时候开始,最好的朋友想约我,也是先问有没有时间了?也许这些日子,我太在乎工作和自己乱七八糟的心境,对朋友少了关注,隐隐觉得方云晓像有什么事qíng想和我说,电话里却一副无所事事的轻松语气。
我已到公司楼下,想着堆积的工作,心思已经扑了过去,实在提不起喝茶聊天的闲qíng。
“晚上吧,一起吃饭,就你跟我。”我一边走进电梯,一边回答方方。
她却说要在家等沈红伟回来吃饭。
我只好说,“那改天再约你。”
到35层意外发现程奕也在,正皱眉在电脑前敲打得专注。
看见我,他像发现救星,立刻抓我到电脑前,让我帮他修饰措辞。
定睛一看,他竟然亲自cao刀在写软文。
我哭笑不得,“程总啊,这是广告文案的工作,怎么你亲自客串上了?”
他大摇其头,把手边一份软稿给我看,“他们写的这种东西,真能打动购买者吗,完全没有投入感qíng,没有真正的认同感在里面,全是流水线一样的cao作,套话都一个模板印出来的。要打动别人,先要打动自己,自己都不热爱的产品推销给客户,怎能要求客户接受?”
这倒是真的,也是一直让我们头疼的问题,广告公司和媒体cao作的软文太过模式化,纪远尧也对此不满,穆彦前后找了不少个中高手,pào制的东西始终不脱广告人那副假腔调。
但我真没想到程奕会自己动手写。
而且写得出人意料的好。
仔细读完他的初稿,发现他已摆脱了营销策划人的立场,放下游说心态,站在一个欣赏者的角度,去描绘他眼里的产品,既充满男人特有的节制的感xing,又有硬朗的理xing观点,这正是我们一直想寻求表达而无法突破的口径。
看得出他对产品和市场都花了极大心血去研究,初来乍到时,闷头所做的那些工夫,果然不是白做的。程奕是真正的有心人,这叫我不得不由衷钦佩。
唯一缺憾是他的书面措辞,可能没有经过系统扎实的中文教育,文法表达有些古怪。这倒是我能帮上忙的,虽然没有生花妙笔,但自小被父亲押着读的那些书,总算体现出实用xing。
秘书的又一功能终于发挥,在纪远尧手里,只有他修改我起糙的公文措辞。
程奕把座位让给我,站在一旁,看着我逐字逐句修改,不时与我讨论是否还有更好的观点补充。我被刻板公文禁锢了太久的头脑,被迫开动起来,竟也激发出新的想法,思维碰撞的火花不断闪现……修改中,我发现这软稿第一次正面抛出了产品信息,之前一直着墨于概念与品牌诉求,始终回避着产品实质。这让我有些疑惑,在已经确定的诉求方案中,这个阶段还不是抛出产品的时机,怎么无声无息提前了。
原本我只想给程奕的稿子做一下文字修饰,但一行行看到关于产品的诉求,曾为营销人的那点细胞不由自主被激活,忍不住向他提出意见——我认为应该加入新的阐释角度,建议从反方向的需求心理着手,利用缺失感来打开消费抗xing的突破口。
程奕接受了我的意见,并讶异地打量我。
我了解他的讶异,自他到公司之后,从未见过我谨言慎行的秘书形象之外的表现。
连我自己也已适应了收起个xing,管住口舌的职业新角色,但我并没有闭起眼睛和耳朵。站在纪远尧身边,一切能听、能看、能学的机会我都不曾放过,对营销的那点感qíng,和对工作本身的热度,还在驱使我的头脑。每次的会议,我不说话,并不代表没有参与,没有思考。
“穆彦带出来的人,个个都是全能型啊!”程奕竟发出这样的感慨,令我哭笑不得,更有说不出的心虚。我这算哪门子全能呢,只是哪里都抹过一点的万金油而已。
细想起来,穆彦带团队确实很有一手,他手下做销售的人也能介入市场企划,做市场企划的人也熟悉销售,务实与务虚可以贯通,一个个拎出来都近似全能人才。在培养人才的问题上,穆彦似乎从不吝啬,却格外残酷,团队中的淘汰与磨练是家常便饭……蓦然间,心里涌起毫无来由的感激,仿佛在这一刻,懵懵地明白过来,我曾有幸得到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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